2015年8月4日星期二

論文:書院精神與馬來西亞華教之問題 [三]


(二)辦學精神

私學系統的書院體制,若就事實言,確實有相當大的一部分傾向於科舉考試,以科考制藝為主要的辦學内容。然而,真正代表中華文化精蘊與書院精神的,自然屬諸不以科考當官為目的的書院。關於這一點,朱熹《石鼓書院記》裏的一段話,可以見此大端:
淳熙十二年,部使者潘侯畤德鄜始因舊址列屋數間,榜以故額,將以俟四方之士,有志於學而不屑於課試之業者居之。40
明白指示課試並非同一等級的事。但凡以功利為目的的學習,皆是歷代士君子或者儒者嗤之以鼻的對象。因此,書院辦學精神的首要關鍵便在於與功利世界劃清界限:
熹竊觀古昔聖賢所以教人為學之意,莫非使之講明義理,以修其身,然後推以及人,非徒欲其務記覽,為詞章,以釣聲名,取利禄而已也。今人之為學者,則既反是矣。
以上為朱熹《白鹿洞學規》所鄭重宣佈的辦學精神之一。不與功利世界亦步亦趨,從教育的立場審視,無疑是為年輕學子保留了一方學養的淨土;從人類的精神世界著眼,這種極富氣節的持守,為人類保存了一處可以退守的精神世界;而從人民與國家的角度考量,如此的教育理念與教育環境,方才得以培育出真正願意犧牲與奉獻的士人。此等處與朱熹持相同觀點的還有陸九淵。陸九淵《白鹿洞講義》批評場屋之得失謂:而今世以此相尚,使汩沒於此而不能自拔,則終日從事者,雖曰聖賢之書,而要其志之所鄉,則有與聖賢背而馳者矣。41無論從心性的角度,或是立志與涵養的角度,歷代儒士對功利化、名利化學習的批判,絕對不遺餘力。就朱熹與陸九淵而言,兩者的主張雖有差異,然並不妨礙兩者的關係,以及書信往來相互切磋、增進的修學路程。朱熹延請陸九淵登壇講學的行爲,説明書院辦學的自由、開明、包容的胸襟。朱陸兩者的言行,處處體現了傳統文化精神的涵養。時代降至明朝,受禪宗影響頗大的王守仁,曾於《萬松書院記》中申説私學的重要性時謂:
惟我皇明,自國都至於郡邑,咸建廟學,群士之秀,專官列職而教育之,其於學校之制,可謂詳且備矣。而名區勝地,往往復有書院之設,何者?所以匡翼夫學校之不逮也。42
王守仁所謂的官學之不逮,直指科舉之業盛,士皆馳騖於記誦辭章,而功利得喪分惑其心這一弊端。繼之,王守仁以來學學子的口吻,回答了書院教育區別於國家教育的根本,乃在於固期我於古聖賢之學也。就王守仁的觀點,明倫乃首要的修學内容。明倫則品性立,規模開,格局大,以後之學問與涵養、作爲與貢獻自然可大可久;品性劣,規模閉,格局小,必為好名、好鬥、好攀比自是之人,對人世間無積極的作用與意義。要之,徒具學問之名,實則虛妄狂傲,乃是書院辦學精神之大患。

基於此,書院教育的辦學精神中,身體力行以上原則,為學生入學時必備的觀念,也是於書院學習的過程中,必須養成的心性與品格的要點。清代李顒《關中書院學程》其三明言:
凡閱一章,即思此一章與自己身心有無交涉,務要體之於心,驗之於行。苟一言一行不規諸此,是謂侮聖言,空自棄。43
學而不能行,歷來便是學習的大忌。侮聖賢,空自棄之論,無疑在説明書讀得再多,行不能逮,盡無益。李文炤《岳麓書院學規》其八亦謂:
《書》言知之非艱,行之惟艱。猩猩能言,不離走獸;鸚鵡能言,不離飛禽。爲士而徒以詩文自負,何以自別於凡民乎。故學問思辨,必以力行為歸也。44
於此可知,書院辦學猶重力行,李氏所謂爲士而徒以詩文自負,何以自別於凡民乎之說,則是看到了自古至今文人無行的事實,從而著重提點士子的一番苦心。楊繩武《鍾山書院規約》其二引《禮記》〈儒行〉砥礪廉隅為論,認爲唐代裴行儉士先器識,而後文藝乃為學順序。他甚至說:且四子45猶是文士浮華之習,若等而下之,平時不知植品,臨事必至敗節。46清末曾主講龍門書院長達十四年之久的劉熙載,於《持志塾言》卷上《力行》篇則反問說:不言而四時行者,天也。天以行代言,人以行代言可乎?他甚至還說:
讀書但解文義,此等人便到老也沒長進。要得真有長進,須是能直下承擔。47
這種直下承當的傳統,上可追溯至堯的克明俊德,以親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協和萬邦48,下可溯源於孔子的先行其言而后从之君子求诸己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等等。
那麽,心、行、學三者之間的關係究竟爲何?何以讀書問學必首重心性涵養以及立行守道?錢公賓四先生《學龠》〈朱子讀書法〉談及朱熹讀書法時甚見精神:
朱子教人讀書工夫,即是養心工夫,又即是處事工夫。養得此心,自能讀書,自能處事。然此心又須在讀書處事上來養。所謂内外交相養,吾道一以貫之也……朱子教人讀書法,其實人人盡能,真是平易,而其陳義之深美,卻可使人終身研玩不盡。即做人道理亦然,最美好處,亦總在最平易處。49
内外交相養吾道以貫之今人不易領會。以創新、創意為根本者,更難體會的則是平易一端。平易而能生出種種境界,其耐人尋味處惟有個人虛心涵泳方得。這既是書院的辦學精神,也是中華文化精神。讀書為學,真切體會得這種同條共貫的道理,終生必樂此不疲,受用無盡。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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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中國歷代書院志》冊四《國朝石鼓志》卷二,頁一〇九。
41 《中國歷代書院志》冊一《白鹿洞志》卷六,頁三六九。
42 《中國歷代書院學記》〈萬松書院記〉,頁一一九。
43 《中國書院學規集成》卷三《關中書院學程》,頁一六五一。
44 《中國書院學規集成》卷二《岳麓書院學規》,頁一〇三六。
45 即初唐四傑:王、楊、盧、駱。
46 《中國書院學規集成》卷一《鍾山書院規約》,頁一九二。
47 阮元《學海堂集序》:古者卿、大夫、士皆有師法。周公尚文,範之以禮;尼山論道,順之以孝。是故約禮之始,必重博文;篤行之先,尚資明辨。(《中國歷代書院志》冊十三,頁一)
48 《尚書》〈虞夏書·堯典〉
49 《學籥》〈朱子讀書法〉,頁二九、三〇。

50 關於學行,《二程集》(下冊)〈河南程氏粹言〉卷一的一段話十分精辟:識必見於行。如行道塗,涉暗阻,非日月之光,炬火之照,則不可進矣。故君子貴有識。力學窮理,則識益明,照知不惑,迺益敏矣。頁一一九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