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5月31日星期二

同与异 —— 山长王德龙



  中华民族并不爱好谈论或者提倡人与人之间的差异,因此也就不特别强调独特以及个性。对中华民族而言,差异是必然的,独特以及个性自然也是必然的。每一个人都有着与他人相异的背景和遭遇,加之学养的不同,差异总是自然存在。正因为差异的必然性,中华民族更关注的是尊重差异的前提下,人与人之间如何因差异而构成一个和谐的群体,因种种的不同而彼此珍惜、爱护与协作。因之如此,中华民族对于破坏和谐的人、事以及理论,总是有着高度的警惕。

我们是如何的追求相似、相同与一致的呢?从生活用语中便可见出此中端倪。比如,和我同一个班级的朋友,我称之为同学或者同窗;和我同一个导师的朋友,我把他视为同门;学校里与我同一间寝室的,是我的同房友人;和我在同一个公司里上班的伙伴,我目之为同事或者同僚;与我同一个理念,同一个生命方向的人,不管认识与否,他便是我的同道;而那些和我从事同样工作的人,他也就是我的同行或者同业;至于我的兄弟姐妹即是我的同胞;而那些同一个祖宗而不同家族的亲人,我们视之为同宗;辈分相等的是为同辈或者同侪;岁数与我相同的则是我的同庚;志趣相同,主张一致的,称为同调;甚至于爱好相同的人,我们还有一个同好的雅称等等。对于中华民族而言,在以外,总是有着各种各样与我相同、想近的人,并不孤单,当然也并不特别重要。故此,孔子才强调说: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目中恒常有人,也就自然而然变得微不足道了。

这是中华民族爱好和平与和谐的具体例子,也是中华民族实践大同理想的根基。也正因为如此,在面向西方实现现代化以前,传统中国人总体而言,生活在一个十分安定和乐的社会之中。钱穆先生举过这样的例子:清末北京固然内忧外患,可是有一个德国人到了北京以后,发现人口超过百万的偌大北京城,却没有欧洲的纷乱和动荡,社会问题不多。这名德国人是怎么产生这样的判断的呢?因为他发现北京城的衙差极少,出了北京城,广袤的中国土地是没有警察的。由此,他开始专研中华文化,回到德国以后,俨然是一名中国通,一名出色的汉学家。从这个例子可以明确说明的是,传统中华民族的律法虽然并不严密与严苛,可是基于对涵养的求索,以及和谐安定的追求,中华民族可以很好的节制和管理自己,从而维系了社会与国家的稳定。

  反观现代社会,对于志同道合、志趣相投的知己朋友已经看得十分淡薄。连带求同存异的思想,似乎也一并变得不再重要。关起门来享受孤寂的宅男、宅女,竟然也成了一种时髦;公然展示自己种种欲望的行为,大家也觉得是个人的权利,无须大惊小怪,乃至于视而不见;孩子以及年轻人的我行我素,大家也觉得合情合理,张扬自我,旁若无人似乎也都可以视为社会的常态。然而反讽的是,一切都变了,唯一不变的是,在如此基础上,人依然追求着幸福美满以及快乐自适。敏锐的人必然能够强烈感受到,如此庞大的差异性和对比性,幸福美满以及快乐自适是无处落脚的。

  由此想到的是李白。现代人看李白,大概只看到了李白强烈的个性。因为,我们是用现代的眼光去理解他的。对于古代文人的种种判断,往往也是困在现代的牢笼里实现的。古人于九泉之下,估计不希望现代人如此这般的感受他。李白对影成三人时,感叹的是知音或者知己的不在身边;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时,忧思的并不是怀才不遇的自己而已。少了对和而不同之文化精神的理解,现代人其实读不懂古人的心。李白如若可以再世,感叹应该会更加的深沉。千余年后,能够真正体会他的人,反而更少了。

    还可以说一说和而不同。不是说要同么?何以此处又说不同了?简单言之,现在的即是古代的。按《论语》里和而不同不同,其参照标准乃是小人。如果真要说差异,君子与小人必然有差异。如果没有差异,也就不会有孔子、孟子、朱子等往圣先贤。然而,钱穆先生又言:所以小人常可以起意来反对君子,君子却存心领导小人,决不反对小人。小人可以起意残害君子,君子始终存心护养小人,决不残害小人。(《湖上闲思录·阴与阳》)如此精神,则差异之上也就还矗立着一个基于仁德与仁爱的和而不同了。也可以这么说,爱好强调差异,好强好斗,好与人争权争利的人,其内心的仁德必然十分有限。

   因此,中华民族种种对比性概念的提出,并非为了差异而强调差异。在涵养以及道德的前提下,中华民族探讨的是如何既看清差异,与之有所区别;另一方面则尊重差异,同时又不乖离扭曲了道义。比如雅俗之分。错误理解古人的雅俗观,必然以为清雅高高在上,低俗则永远是被歧视的对象。虚心研读经典以后,所谓的雅俗之辨,恰恰为的是民众素养的提升,以及和谐社会的营造。故此钱穆先生曾如此说道:中国传统人品观中,极重雅俗之分。雅者,不论在文字上、意境上,求能通于广大之地域,并悠久之历史中。俗则限于地,限于时。狭小短暂,各不相通。人生須能跳出世俗小圈,乃能进入人文大圈。在人文大圈中,自可包有世俗小圈。但在世俗小圈中,则并不能包有人文大圈。故雅不避俗,俗则更不能雅。(《双溪独语·篇十三》)

  要之,为了差异而述说差异,为了个性而追逐个性,反而陷入小人以及庸俗的境域,无可超拔。在和同的精神下,既维护了人类社会的安定宁谧,同时反而更能够包容差异性的存在,并创造出真正多元与丰厚的生命境界。文学上韩、柳、欧、苏的差异,书法上苏、黄、米、蔡的差异,既因了涵养的和同,对于正道的孜孜持守,从而各自绽放出千古耀眼的光芒。说和同便扼杀了性情与才华的人,是既不读书而又喜欢不负责任地随意妄语之人。

  求同存异,心存善念,同心同德,人类才会有未来。


2016年5月25日星期三

方法只能使人巧僞——山長王德龍


一個躁動不安的社會,沒有空間讓專靜優美的理念生長;一個迫切而功利的現實,不會允許崇高的理想得以發揮。一個看似講求開明與開放的人,如若心心念念於政治和商業的種種操作模式,乃至於低劣的炒作手段,所謂的文明與多元,剝開漂亮的外衣,赤裸裸展現在世人眼前的,只能是片面與狹隘,野蠻與手段,權利與慾望。不管對外的説辭以及形象如何超拔,只要精神内涵空洞,操守薄弱,縱使孜孜宣說地聲嘶力竭,最終自私自利的面目,必會昭然於世。

尤其當一個社會只要方法,不顧思想以及精神的時候,上述的種種,是可以預見的結局。方法固然是需要的,千千萬萬的人,億兆的事,缺乏方法,自然不能正確和准確地應對。然而,由於駕馭這千差萬別的方法者,乃是一個活生生的人,那麽就不能將人等同於工具,以爲設定好一切程序以後,方法便必然行之有效,首尾相應貫通。諸如制度的建立一般,制度固然重要,完善的制度乃是民衆與家國的其中一項保障。可由於制定制度的人,以及執行制度的人,乃是一個變化莫測的生命體,基於此緣由,制度之上便不可以忽略了人的真實存在。

不真實確是時下之大趨勢,同時也是時下之大病。理論玄遠,境界超然,口號響亮,一旦不真實,一切便盡皆落空。落空以後的心靈與思想空虛,正是邪魔入侵的大好時機。多少人,多少事,便敗壞在空虛和狂妄之下。其實,外邪還好驅逐,内邪的生起,則並不那麽容易修整。一個心念不正的人擁有諸種方法以後,方法足以讓他名成利就,反面觀之,這種種的方法則讓更多的人墮入黑暗。缺乏精神與原則領航的方法,極易導人於巧僞。人一旦巧了、僞了,濁世洶洶,人便再也難覓清靜之所,真誠與樸實的知己。

孟子說:梓匠輪輿能與人規矩,不能使人巧。規矩和方法可以經由傳授而獲得,然而高明的技巧,靈活的運用,尤其是舉一反三的智慧,則非傳授可及。自己不勤奮刻苦、不用心細心以及好學深思,再多的方法也不能運斤如風。至於審時度勢的應變,更是須要高度的智慧不得。而高度的智慧不生於技巧,生於真實的涵養。具備了真實的涵養與智慧,方法也就不會淪爲形式。只講求方法的人,往往容易爲方法所桎梏。越是講求方法,反而越顯呆滯與死板。方法轉而成爲種種鐐銬,捆縛心靈。無奈的是,懶散不思、機心巧詐的人,經常見樹不見林,作繭自縛而不自知。 由此,即便方法就在眼前,往往也會視而不見。

精神生於涵養,涵養必生智慧。以此爲原則,便不妨各自隨機應變,按照具體的對象、事物、環境和局面等因素,創造恰當的方法。 《尚書》<盘銘> 所謂的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此處的與時下追逐的,實在並不是同一囘事。天馬行空的,充斥私己慾念的,以及唯利是圖的,最終必將一一被淘汰。而但凡有精神、有操守、有意義、有道德的,最終必然會轉化爲全人類的記憶與歷史,從而成爲生命之經驗,甚而至於升華爲傳頌千古之經典。

要之,方法總是次要的。自我的學習與增長,涵養以及智慧的提升,方才是此中的關鍵。按中華文化的説法,這也就是——道。乃是形而上的,形而下的才是方法。因此特別喜歡向人索取方法的,越是要特別小心謹慎。孟子說:賢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今以其昏昏使人昭昭。用現在的話來説,即是:賢人總是自己徹底明白了,然後才去使人明白;今天的人自己模糊不定,卻想著用這不清不楚的東西,企圖使人明白。因此,人越是氣急敗壞的尋求方法,你就離真實的方法越發遙遠。最終,亦必連最真實的自己以及豐富的人性也一併丟失。

這是追逐巧僞的唯一結局。可不慎乎哉。


2016年5月21日星期六

《六祖坛经》大义



钱穆

在后代中国学术思想史上有两大伟人,对中国文化有其极大之影响,一为唐代禅宗六祖慧能,一为南宋儒家朱熹。六祖生于唐太宗贞观十二年,卒于玄宗先天二年,当西历之七世纪到八世纪之初,距今已有一千两百多年。朱子生于南宋高宗建炎四年,卒于宁宗庆元六年,当西历之十二世纪,到今也已七百八十多年。慧能实际上可说是唐代禅宗的开山祖师,朱子则是宋代理学之集大成者。一儒一释开出此下中国学术思想种种门路,亦可谓此下中国学术思想莫不由此两人导源。言其同,则慧能是广东人,朱子生卒皆在福建,可说是福建人,两人皆崛起于南方,此乃中国文化由北向南之大显例。言其异,慧能不识字,而朱子博极群书,又恰成一两极端之对比。

学术思想有两大趋向互相循环,一曰积,一日消。孟子曰:“所存者神,所过者化。”存是积,化是消。学术思想之前进,往往由积存到消化,再由消化到积存。正犹人之饮食,一积一消,始能营养身躯。同样,思想积久,要经过消化工作,才能使之融会贯通。观察思想史的过程,便是一积一消之循环。六祖能消能化,朱子能积能存。所以中国传统文化的儒释融合,如乳投水,经慧能大消化之后,接着朱子能大积存,这二者对后世学术思想的贡献,也是相辅相成的。

自佛教传入中国,到唐代已历四百多年,在此四百多年中,求法翻经,派别纷歧。积存多了,须有如慧能其人者出来完成一番极大的消的工作。他主张不立文字,以心印心,直截了当的当下直指。这一号召令人见性成佛,把过去学佛人对于文字书本那一重担子全部放下。如此的简易方法,使此下全体佛教徒,几乎全向禅宗一门,整个社会几乎全接受了禅宗的思想方法,和求学路径,把过去吃得太多太腻的全消化了。也可说,从慧能以下,乃能将外来佛教融入于中国文化中而正式成为中国的佛教。也可说,慧能以前,四百多年间的佛教,犯了“实”病,经慧能把它根治了。

到了宋代,新儒学兴起,诸大儒如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诸人,他们都曾参究佛学,其实他们所参究的,也只以禅宗为主。他们所讲,虽已是一套新儒学,确乎与禅宗不同。但平心而论,他们也似当时的禅宗,同样犯了一个虚病,似乎肚子吃不饱,要待朱子出来大大进补一番。此后陆、王在消的一面,明末顾、王诸大儒,在积的一面。而大体说来,朱子以下的中国学术界,七八百年间,主要是偏在积。

佛教有三宝,一是佛,一是法,一是僧。佛是说法者,法是佛所说,但没有了僧,则佛也没了,法也没了。佛学起于印度,而后来中断了,正因为他们没有了僧,便亦没有了佛所说之法。在中国则高僧大德,代代有之,绵延不绝,我们一读历代高僧传可得其证,因此佛学终于成为中国文化体系中之一大支。而慧能之贡献,主要亦在能提高僧众地位,扩大僧众数量,使佛门三宝,真能鼎足并峙,无所轩轾。

让我们再来看一看当前的社会,似乎在传统方面,已是荡焉无存,又犯了虚病。即对大家内心爱重的西方文化,亦多是囫囵吞枣,乱学一阵子,似乎又犯了一种杂病,其实质仍还是虚病。试问高唱西化的人,哪几人肯埋首翻译,把西方学术思想,像慧能以前那些高僧们般的努力,既无积,自也不能消。如一人长久营养不良,虚病愈来愈重。此时我们要复兴中国文化,便该学朱子,把旧有的好好地积存。要接受西方文化便该学慧能,把西方的能消化融解进中国来。最少亦要能积能存。把西方的移地积存到中国社会来,自能有人出来做消化工作。到底则还需要有如慧能其人,他能在中国文化中消化佛学,自有慧能而佛学始在中国社会普遍流传而发出异样的光彩。

讲佛学,应分义解、修行两大部门。其实其他学术思想,都该并重此两部门。如特别着重在义解方面而不重修行,便像近世中国高呼西化,新文化运动气焰方盛之时,一面说要全部西化,一面却又要打倒宗教,不知宗教亦是西方文化中一大支。在此潮流下,又有人说佛教乃哲学,非宗教,此是仅重义解、思辨,却蔑视了信奉修行。两者不调和,又成为近代中国社会一大病痛。

稍进一层讲,佛教来中国,中国的高僧们早已不断在修行、义解两面用力,又无意中不断把中国传统文化渗进佛教,而使佛法中国化。我且举一慧能以前的竺道生为例。竺道生是东晋南宋间人,他是第一个提倡顿悟的。所谓“顿悟”我可简单把八个字来说,即是:“义由心起,法由心生。”一切义解,不在外面文字上求,都该由心中起。要把我心和佛所说法迎合汇一,如是则法即是心,心即是法,但须悟后乃有此境界,亦可谓得此境界乃始谓之悟,悟到了此境界,则佛即是我,我即是佛。信法人亦成了说法人。如竺道生说一阐提亦得成佛,明明违逆了当时已译出之《小品泥洹经》之所云。但竺道生却说,若我错了,死后应入拔舌地狱;若我说不错,则死后仍将坐狮子座宣扬正义。此后慧能一派的禅宗,正是承此“义由心起,法由心生”之八字而来。

此前佛门僧众,只知着重文字,宣讲经典,老在心外兜圈子,忽略了自己根本的一颗心。直到不识一字的慧能出现,才将竺道生此一说法付之实现,固然竺道生是一博学僧人,和慧能不同,两人所悟亦有不同,然正因为竺道生之博学,使人认为其所悟乃由一切经典文字言说中悟,惟其慧能不识一字,乃能使人懂得其悟乃不自一切经典文字言说中悟,而实由心悟,而禅宗之顿悟法乃得正式形成。

今天我将偏重于慧能之“修”,不像一般人只来谈他之悟。若少注意到他的修,无真修,又岂能有真悟?此义重要,大家应注意。慧能是广东人,在他时代,佛法已在中国渐渐地普及民间,佛法从两条路来中国:一从西域到长安,一从海道到广州。当慧能出世,在广州听闻佛法已早有此机缘。

据《六祖坛经》记载,慧能是个早岁丧父的孤儿,以卖柴为生,他亦是一个孝子,以卖柴供养母亲。一日背柴到城里卖,听人念《金刚经》,心便开悟。此悟正是由心领会,不藉旁门。慧能便问此诵经人,这经从何而来,此人说:是从湖北黄梅县东山禅寺五祖那里得来。但慧能身贫如洗,家有老母,要进一步前去听经是不易之事,有人出钱助他安置了母亲,独自上路前往黄梅。我们可说,他听到其人诵《金刚经》时是初悟,此后花了三十余天光阴从广东到黄梅,试问在此一路上,那时他心境到底如何?他自然是抱着满心希望和最高信心而前去,这种长途跋涉的艰苦情况,无疑是难能可贵的。我们可想知他在此三十余天的路程中,实有他的一番修,此是真实的心修。

到了黄梅,见到五祖弘忍,弘忍问他:“你何方人,前来欲求何物?”他说:“惟求作佛,不求余事。”这真是好大的口气呀!请问一个不识字人如何敢如此大胆?当知道这正与他三十余天一路前来时的内心修行有大关系,不是临时随口能出此大言。他那时的心境,早和在广东初闻诵《金刚经》时,又进了一大步,此是他进一步之悟。

当时弘忍再问:“你是岭南人,又是獠猖,若为堪作佛?”他答说:“人虽有南北,佛性本无南北,獠猖身与和尚不同,佛性有何差别。”此一语真是晴天霹雳,前无古人,想见慧能一路上早已自悟到此。在他以前,固是没有人说过,在他之后,虽然人人会说,然如鹦鹉学舌,却不能如慧能般之由心实悟。弘忍一听之下,便知慧能不是泛泛之徒,为使他不招意外,故将明珠暗藏,叫他到后院去做劈柴舂米工作。慧能眼巴巴自广东遥远来黄梅,一心为求作佛,却使他去厨下打杂做粗工,这是所为何来?但他毫不介意,天天在厨下劈柴舂米,此时他心境应与他到黄梅初见五祖心境又大不同,这些工作,好像与他所要求的毫不相干,其实他亦很明白,五祖叫他做此杂工,便正是叫他“修”,也便是做佛正法啊!

慧能在作坊苦作已历八个月,一天,弘忍为要考验门下众僧徒工夫境界,叫大家写一偈子,自道心得,大家都不敢写,只有首座弟子神秀不得不写,在墙壁上写一首偈说:“身是菩提树,心是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这首偈却又不敢直陈五祖,但已立时传遍了东山全寺,也传到了慧能耳中,慧能一时耐不住,也想写一偈,但不识字,不能写,只好口念请人代笔写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我们又当知,此“本来无一物”五字,正是他在磨坊中八个月磨米中磨出来的,只此一颗清清净净的心,没有不快乐,没有杂念,没有渣滓,没有尘埃,何处再要拂拭?此正是慧能自道心境,却不是来讲佛法。此时则已是慧能到家之悟了。

五祖弘忍见了慧能题偈,对于他身后传法之事,便有了决定,他到磨坊问慧能:“米熟了没有?”答称:“早已熟了。”弘忍便以杖击碓三下,背手而去。有这老和尚这一番慈悲心与其一代宗师之机锋隐语,配上慧能智慧大开,心下明白。叫他劈柴就劈柴,教他舂米就舂米,不折不扣,潜心暗修,时机一到,便知老和尚有事要他去,他便于三更时分,由后门进入老和尚禅房,弘忍便把宗门相传衣钵付给与慧能,嘱他赶快离开黄梅以防不测,慧能说:深夜不熟路径,五祖遂亲自把他送到江边,上了渡船,离开了黄梅。我们读《坛经》看他们师弟间八个月来这一番经过,若不能直透两人心下,只在经文上揣摩,我们将会是莫明其妙,一无所得。由上说来,我们固是非常佩服六祖,亦不能不佩服到五祖。但五祖也不是一个博学僧人呀!

两个月后,六祖到了大庾岭,但在黄梅方面,衣钵南去的消息也走漏了,好多人想夺回衣钵,其中一个脚力健快,赶到大庾岭见到了慧能,所谓:善者不来,来者不善,这位曾经是将军出身的陈慧明追赶六祖的目的,无非是在衣钵上。即时六祖便把衣钵放置石上,陈慧明拿不动衣钵,转而请教六祖,问:“如何是我本来面目?”六祖说:“你既然为法而来,可屏息诸缘,勿生一念。”良久又说:“不思善,不思恶,正与麽时,哪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慧明言下大悟。

这是《坛经》的记载,但以我个人粗浅想法,慧能本不该把五祖传授衣钵轻易交与慧明,可是逼于形势,又属不能坚持,所以置之石上,意谓:我并无意把衣钵给你,你如定要强抢,我也不作抗拒。另一方面的慧明,本意是在夺回衣钵,待一见衣钵置于石上,却心念一转,想此衣钵不好夺取,所以又转向他自己本来面目,这正由要衣钵与不要衣钵这一心念转变上来请问。若说衣钵在石上,慧明拿不动,似乎是故神其辞,失去了当时的实况,但亦同时丧失其中一番甚深义理,这也待我们心悟其意的人来善自体会了。我们当知,见衣不取,正是慧明心中本来面目,而慧能此一番话,则成为第一番之初说教。

慧能承受衣钵之后,又经历了千辛万苦,他自说那时真是命如悬丝。他是一不识字人,他在东山禅寺,也未正式剃发为僧,他自知不得行化太早,所以他只是避名隐迹于四会猎人队中,先后有十五年之久。每为猎人守网,见到投网的生命,往往会为它们放出一条生路。又因他持戒不吃荤,只好吃些肉边菜。慧能在此漫长岁月中,又增长了不少的潜修工夫。比之磨坊八月,又更不同。

后来到了广州法性寺,听到两个僧人在那里争论风动抑是幡动,慧能想,我如此埋藏,终不是办法,于是他上前开口说:“不是风动,不是幡动,而是仁者心动。”此语被该寺座主印宗听到,印师也非常人,早已传闻五祖衣钵南来,如今一听慧能出语,便疑他是受五祖衣钵的人。一问之下,慧能也坦白承认了。诸位又当知,此“仁者心动”四字,也并不是凭空说的,既不如后来一般禅师们之浪作机锋,也不如近人所想,如一般哲学家们之轻肆言辩。此乃慧能在此十五年中之一番真修实悟。风动幡动,时时有之,命如悬丝,而其心不动,这纯是一掴一掌血的生派经验凝炼而来。慧能只说自己心情,只是如实说法,不关一切经典文字。自五祖传法,直到见了印宗,在此十五年中,慧能始终还是一个俗人身份,还没有比丘的具足戒。自见印宗后,才助他完成了出家人和尚身份。此下才是他正设教度人的开始。

六祖不识字,在他一生中所说法,只是口讲给人听,今此一部《六祖坛经》之所有文字,乃是他门人之笔录,他门人也把六祖当时的口语,尽量保持真相,所以《六祖坛经》乃是中国第一部白话作品,宋朝两代理学家之语录,也是受了此影响。依照佛门惯例,佛之金口说法始称“经”,菩萨们的祖述则称“论”。只有慧能《坛经》却称“经”,此亦是佛门中一变例,而且是一大大变例,这一层,我们也不该忽略过。若说《坛经》称“经”,不是慧能之意,这又是一种不必要的解说。

我们必要明白了慧能东山得法此一段前后十六年之经过,才能来谈慧能之《坛经》。《坛经》中要点固多,但在我认为,所当注意的以下两点最重要。

其一,是佛之自性化。竺道生已说,一切众生都有佛性,此佛性问题不是慧能先提出,慧能讲“心即是佛”,反转来说则成为佛即是心。此与竺道生所说也有些区别。慧能教我们见性成佛,又说言下见性,又说佛向性中作,莫向身外求。自性能含万法,万法在人性中。能见性的是我此心。故说万法尽在自心,何不从自心中顿见真如本性。他说:但于此心常起正念,烦恼尘劳常不能染,即是见性。又说:能识自心见性,皆成佛道。他强调自修心、自修身,自性自度。又说自修自成佛道,此乃慧能之独出前人处,亦是慧能所说中之最伟大最见精神处。

其二,是佛之世间化。他说“万法皆由人与”,“三藏十二部皆因人置”。“若无世人,一切万法本自不有”。“欲求见佛,但识众生,不识众生,则万劫觅佛难逢”。这样讲得何等直截痛快!
总而言之,慧能讲佛法,主要只是两句话,即是“人性”与“人事”,他教人明白本性,却不教人摒弃一切事。所以他说:“恩则孝养父母,义则上下相怜,让则尊卑和睦,忍则众恶无喧。”所以他又说,“若欲修行,在家亦得,不由在寺。”又说:“在家能行,如东方人心善,在寺不修,如西方人心恶。”又说:“自性西方。”他说:“东方人造罪念佛,求生西方,西方人造罪念佛,又求生何国?”又说:“心平何用持戒,行直何用修禅。”这些却成为佛门中极革命的意见。慧能讲佛法,既是一本心性,又不摒弃世俗,只求心性尘埃不惹,又何碍在人生俗务上再讲些孝悌仁义齐家治国。因此唐代之有禅宗,从上是佛学之革新,向后则成为宋代理学之开先,而慧能则为此一大转捩中之关键人物。

现在我再讲一则禅门寓言来作此文之结束。那寓言云:有一百无一失的贼王,年老预备洗手不干了,他儿子请老贼传授做贼技巧。某夜间,老贼带他儿子到一富家行窃,命儿上楼入室,他却在外大叫捉贼,主人惊醒,儿子无法,躲入柜中,急中生智,故自作声,待主人掀开柜门,他便一冲逃走。回家后,埋怨老贼,这时贼王却向他说,你可以单独自去作贼了。这是说法从心生,真修然后有直悟。牢记这两点,却可帮助我们了解慧能以下禅门许多故事和其意义之所在。

2016年5月17日星期二

現代文革——山長王德龍


   文化大革命過去了四十年,遺留给中華民族和世人的教訓是極其巨大的。那是一個違逆人性的年代,也是一個完全背離中華文化的年代。不仁不義、不忠不孝、不誠不信,是那個年代的具體陳述。無怪乎錢鍾書的夫人楊絳先生說,文革的發生固然有着極其複雜的因素和背景,然而若想要簡單理解它,只要将一切人類社會的基本價值翻轉過來,便是具體而真實的文化大革命。孩子辱罵乃至於批鬥父母、學生唾棄乃至於鞭打老師、下級羞辱乃至於殺害上級,於其時乃是社會的常態。所有理由,由於得到了大多數人的首肯或者默認,原來錯誤與荒唐的行徑,也就成為了正義的化身。慶幸的是,文化底蕴深厚的中華民族,終究還是從這個死泥潭中奮力走了出來。在多年的糾結、悔恨和醒悟以後,近十年已經看到了回歸自身文化傳統的苗頭,往後必然會回歸的更深刻、更豐厚。

反倒是不斷以文革為由,批評、責備、謾駡中國的社會和地区,在這數十年的時光中,已經不自覺地離棄了自身的文化精神、文化傳統。高度美國化、歐洲化、日本化的進程中,雖然没有文革時期的暴烈與血腥,然而其割斷與文化母體聯係的程度,早已經在可怕的漸進歷程中,比十年文革推進的更決絕與徹底。諸如輕老溺幼思想的進一步深化、自我性情的過度張揚、人群關係的嚴重疏離、社會問題的日益新奇與怪誕、 人性的極度扭曲、對病態和變態的過度宣刻畫與關注等等,正一筆一畫的勾勒着現代文革的輪廓。 在民主、人權虚擬的光環之下,民眾實在並没有比過去更幸福快樂與和諧安定。可悲的是,下意識與不經意讚賞此種趨向的種種觀念和偉大的説辭,一直都大行其道,而絕大多數人並未認識到此種現象的嚴重性。

满街的酒吧和咖啡舘,鮮見傳統的酒肆和茶舘,從形而下的角度觀之,這也許還不算是太過聳人聽聞的問題。然而,食色性也,由此已經可以看出文化傳統是如何被離棄的端倪。至如老人院與養老院中,華裔老人占了大多數的現象,說明的是華人文化近於崩潰的事實。隨意公開謾駡與羞辱學校和老師的種種行為,難道不也昭示了與當年文革一模一样的粗野、莽撞與無情?試問,仁義的徹底丧失,中華文化焉附?漢代《白虎通》對的詮釋是:仁者,不忍也,施生愛人也。能够忍心捨棄養我育我的父母於不顧,能够對着任勞任怨的孺子牛百般呵責與辱罵,中華文化早已經在所謂的現代中丢失殆盡。

一代大儒錢穆先生曾如此說道:古仁字作,千心相通相合為仁。其實仁是人心之同然。何論千心,即億兆人之心,億兆年人之心,亦可相通和合。此是孔子提出仁字為人生大道之大義所在。甚么時候人们愿意醒悟,並自覺回到人與人之間的深情與厚意中去思考問題,解决問題,並且愿意放下自我,謙卑下下,於好學深思中,擱置自私的欲望和手段,我們才算是和現代文革撇清了關係。否則,我們也只不過是中華文化的現代劊子手,對着已經過去四十年的文革,我們只有深深的懺悔,而非痛快的說三道四。

走筆至此,還想贅言的是:華小、國民型中學以及獨中教育風風雨雨走來,面對着中華文化,是否也有省思的必要?在强大的破壞中華文化的勢力底下,我們真的有用心在學習、護持、養育、捍衛着中華文化麽?學校的董事部和領導層,對中華文化有着多全面和深刻的認識與體會?極其自然的是,唯有董事部和領導層真正肯定了中華文化,華文學校方才具備了華文學校的靈魂。而尊師重道、禮賢下士,則是此中的基礎。否則,在商業大潮的推波助瀾之下,在各種私心私欲的障蔽底下,華文學校國際學校化或者私立學院化,似乎已經不自覺地漸次成形了。

十年文革早已煙消雲散,但愿我們都不是現代文革的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