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開物成務之精神
作爲“天下學規”的《白鹿洞學規》首倡“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别、長幼有序、朋友有信”之理,不能簡單目為迂闊。中華文化精義所在,便是這看似平常的日用倫常的擺正,即得以使正道立、大道成、天下平。從開物成務的角度考之,亦可透進朱熹立此學規的深意。故此,張栻《岳麓書院記》也說:
三代導人,教學為本,人倫明,小民親,而王道成。76
亦可如此說,開物成務與經世致用乃是一體之兩面。至於治平之道,說難不難,不過就是導人於善,而導人於善,又以擺正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為關鍵。天下紛亂,亂的只是人心和人倫,天地大自然周流運轉,並不預此繁雜。因此,前述書院的志學精神、辦學精神、學術精神,必導向於開物成務的規模與格局。這是人從自我逐漸走向人群,從關心自己而體恤他人的過程。曾任共學書院山長的陳淳於《示學者》中謂:
道理初無玄妙,只在日用人事間,因循序用功便自有見。所謂下學上達者,須下學工夫到,乃可從事上達。然不可以此而安於小成也。夫盈天地間,千條萬緒,是多少人事。聖人大成之地,千節萬目是多少工夫。惟當開拓心胸,大作基址,須萬理明澈於胸中,將此心放在天地同一例觀,然後可以語孔孟之樂。須明三代法度,通之於當今而無不宜,然後為全儒而可以語王佐事業……77
亦可謂玄妙之說往往拔高,乍看似乎開新而有所別於過往,實則“下學工夫”全無,卻犧牲了“上達”的路子。屬於下學部分的“為己之學”能擴充而至於心胸開,萬理明澈,博古通今,則王道事業自然水到渠成。故陸九淵《白鹿洞講義》謂:
由是而仕,必皆共其職、勤其志,心乎國、心乎民,而不為身計。其得不謂之君子乎?78
一名經過甚深學術涵養的君子,必是“心乎國、心乎民”,不亟亟於個人是非得失、名利權望的人。故曾任明代白鹿洞山長的胡居仁其《規訓》也強調說:“推己及物以廣成物之功”。79王文清《讀史六法》其三“原治亂”和其四“考時勢”之說,全從此處立足。80基於此,一些書院的日課安排,一方面寬鬆,一方面卻甚有講究,如李顒《關中書院學程》其四規定:
飯後,讀《大學衍義》及《衍義補》,此窮理致知之要也,深研細玩,務令精熟,則道德經濟胥此出焉。夫是之謂“大人之學”。81
道德乃經濟的前提,而經濟則是“經邦濟世”之簡稱。顯然,“大人之學”就得開物成務,經天緯地,否則只能是孔子所謂的“小人儒”而非“君子儒”。姚江書院《規約》其一強調:
志小不可語大人之事,宏大磊落,孜孜不懈,收拾精神,徹骨徹髓,見得超然。蓋人學問當有日新之功,死卻便不是。82
如此學統,由來已久。《尚書》〈堯典〉說堯“欽、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讓”,此處屬於孔子所謂的“為己”的範圍。至於後面的“光被四表,格于上下。克明俊德,以親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協和萬幫”,則已經是從自我走向人民,從人民走向家國,從家國走向天下。《大學》的“在明明德”亦從個人心性涵養言,然“在新民,在止於至善”則已經向外擴展,已屬經邦濟世。“己”的德與學,乃開物成務的基礎,兩者互為因果。錢公賓四先生《論語新解》註釋《季氏》篇“見善如不及”章時謂:
蓋聖人之學,以經世為本,而不以獨善為極。不惟成己,亦當成物。83
這種根柢於志學品格與氣節的經濟天下的傳統,保障了民族與國家的前程,亦保持了文化與學術的成就。朱熹訓誡門人的一段話甚有意思:
今公掀然有飛揚之心,以為治國平天下如指諸掌。不知自家一箇身心都安頓未有下落,如何說功名事業?怎生治人?古時英雄豪傑不如此。……固是天下事無不當理會,只是有先後緩急之序;須先立其本,方以次推及其餘。今公們學都倒了,緩其所急,先其所後,少間使得這身心飛揚悠遠,全無收拾處。而今人不知學底,他心雖放,然猶放得近。今公雖曰知為學,然卻放得遠;少間會失心去,不可不覺!84
若僅從學術的角度著眼,一般人於此等處該會嗤之以鼻,不敢苟同。然而從中華文化的特質言,經世致用乃學術的保障卻是事實。孔子“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的知其不可為之的精神;子路“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以及《禮記》〈儒行〉所謂的“儒有今人與居,古人與稽;今世行之,後世以為楷……讒諂之民有比黨而危之者,身可危也,而志不可奪也,雖危起居,竟信其志,猶將不忘百姓之病也”,皆蘊藏著極深的護國愛民、兼濟天下的傳統情操。從學術的角度審視,即便是開清代考據學風氣的顧炎武,其《日知錄》序也說:
若其所欲明學術,正人心,撥亂世,以興太平之事,則有不盡於是刻者,須絕筆之後,藏之名山,以待撫世宰物者之求。85
顧炎武的考據成就,全從他甚深的憂患意識與承擔精神中開出。86因此,清代超過百年的考據學學術趨向,不該僅僅從純粹的、封閉的、現代的學術觀念中求。至於中華文化經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精神,最終完善於《中庸》:
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誠則明矣,明則誠矣。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
從中華文化精神審視,開物成務乃必然的趨向,因爲如此乃可繼承天地之志,輔助天地以化成天下。如此論述看似迷信,實則為中華文化中天人合一傳統的真實内容。按中華文化的道理言,人而不能使自己以及萬物走上正道,符合道的規律,反而一切往道的反方向走,那是人的背信棄義,一切將於道的離棄中逐漸敗壞。馮從吾《太華書院會語》如此説道:
夫子論大人學術至於治國平天下,子思論至聖功業至於贊化育參天地,此豈過為推尊,過為鋪張。若反不如此不足以滿大聖之分景,不如此不足以樹承學之標的耳。而或者見其學術功業如此,又逡巡畏縮不敢當,以大人至聖為不可幾及。嗚呼!益失夫子子思意思矣。87
馮從吾“逡巡畏縮不敢當”之說,亦是今人毛病。以爲聖賢學術功業純為後世推尊所致者有之,以爲聖賢乃少數而非大衆所能學者亦有之。繼承中華文化者必須知道的是,不管朱、陸、王之異同如何,人人皆可為堯舜的道理是一致的。劉熙載《持志塾言》〈濟物〉謂:
己與人同得天地之理以爲性,同得天地之氣以爲形。念此,焉得不覺其痛癢相關,而以推己及人為切切也?88
推己及人方才是傳統精神,志學精神、辦學精神、學術精神中皆含有此種貫通一致的文化精神。劉熙載更言:
己富而能濟人之貧,己貴而能恤人之賤,己智而能覺人之愚,己勇而能振人之弱。與物為體,即是可推。89
這是過去學有所成的大儒者、大學者所共尊的道理。康有爲《長興學記》更言:
自黃帝、堯、舜開物成務,以厚生民;周公、孔子垂學立教,以迪來士,皆以爲仁也……故孝悌於家者,仁之本也;睦姻於族者,仁之充也;任恤於鄉者,仁之廣也;若能流惠於邑,則仁大矣;能推恩於國,則仁益遠矣;能錫類於天下,仁已至矣。90
以仁作爲坐標來立論,人倫的層層遞進與推濶,盡在仁的範圍底下。至於開物成務的方式與成果,卻並非只有一個準則,一種結果。對此,清儒陸世儀所言甚確:
小儒孤憤成何事,遯世須開萬古蒙。91
“小人儒”滿懷孤憤,對世間問題多俱牢騷,實際上於人世的改善與提升全然無涉,同時也無濟於事;然而,相較而言,看似遁世無甚作爲的行爲,若能透過自身學養和教學的增長,對人世間的影響卻往往可以是千秋百代的。考之史籍,孔孟如此,朱、陸、王及其後學盡是如此。因此,開物成務不一定表現為外在的事功。關於開物成務、建功立業,還須明辨的當屬功利或是公利的問題,馮從吾《太華書院會語》說得極爲恰切:
士君子不可無者氣節,卻不可認客氣爲氣節。士君子不可無者事功,卻不可認功利為事功。……以功利為事功,則枉尋直尺而無品92……
事功之說,如朱子般復辦已經廢棄的書院,或是新辦一所書院,並自己講學其中,不能不謂之也是事功的一種;至如曾國藩戎馬生涯,功勳卓著,於公務繁雜中亦不忘辦學,訓誡學子,也是事功的具體展現。不管是前者或後者,一致的卻是不以功利為事功,乃真能克去己心之私,在道義和公利中,在文化傳統中做人、做事。惟須贅言的仍是為學與做人同條共貫的道理,《朱子語類》〈中庸一〉答問學子問謂:
問:“戒慎恐懼,以此涵養,固善。然推之於事,所謂『開物成務之幾』,又當如何?“曰:“此卻在博文。此事獨腳做不得,須是讀書窮理。”又曰:“只是源頭正,發處自正。只是這路子上來往。”93
一般而言,但凡論及開物成務或經邦濟世之課題,今人皆容易忽之並目此為理論而已。實則考就典籍,事實俱在,不容多辯。查閲《中國歷代書院志》可知,除了心性涵養的内容以外,上至山長,下至生員,所學習和考究的内容,真可謂天文地理無所不備,即包含人文領域的内容,也包含科學領域、政治領域等等内容。諸如《學海堂三集》陳澧的《黑水入南海解》94、《學海堂四集》趙齊嬰的《漢書西域圖攷》、馬貞榆的《漢書地理志應劭水道攷》、潘珍堂的《古代田攷》、潘乃位的《秦楚之際諸國形勢論》、譚宗浚的《東漢風俗論》(上、下)、陳瀚的《古今治盜各有得失論》95;《詁經精舍文集》徐養原的《算法借徵論》、洪震煊的《夏小正昏旦星說》、趙春沂的《牛耕說》96;《詁經精舍文續集》陳一麒的《禹貢三江解》、許嶸的《三角八綫圖説》97;或是《南菁講舍文集》章際治的《洛邑成周王城分合攷》、楊世沅的《二十四氣原始》98等等,書院學程中所涉及的内容包括了天文、地理、曆法、農耕、水利、軍事、算術、考古等等。《學海堂三集》甚至還專門輯錄了諸生徒的《農具詩》十二首,説明書院教學除了立定品格根本,如何入世做事,以至治國、平天下皆一一有所講求。再考之朱一新的《無邪堂答問》,亦可看到曾經主講端溪書院、廣雅書院諸書院的朱一新對於時事和家國天下的關注。如答問關於新疆形勢、吉林黑龍江邊防、黑龍江邊界、漢書食貨志、治河方法、西學、中學西學關係、吉林去俄羅斯遠近並其地形勢等等,這是今日學人讀書為學極不容易企及的廣博境界。《近思錄》“是故立必俱立,知必周知,愛必兼愛,成不獨成”99或“古之學者為己,其終至於成物”100之說,正是這種極富承擔精神,捨我其誰的文化精神。臻此境界不僅僅須要客觀、理智與冷靜而已,對此錢公賓四先生《文化與教育》〈如何建立人文科學〉曾言:
所貴於人文科學家者,正在其不僅有理智上的冷靜與平淡,更應該有感情上的活潑與激動……若他對於人類極淡漠,極冷靜,他將絕不會深切透進人類之内心,而為人類社會創闢道路,指示方針。那他決不能成一理想的出色的人文科學家。101
要之,傳統書院教學的格局,遠遠超越今世的大學教育。專科劃分過細,於正道全無交涉,反而更不容易打開心志,培育剛健精神,養育士“無恆產而有恆心”的承擔精神,也就更枉論關切民生與治平之大道,以及由此開闢出來的寬廣無垠的學術以及精神領域。張載“為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之說,歷來學者奉爲圭臬,不是泛泛之談而已。
76 《中國歷代書院學記》〈岳麓書院記〉,頁二六。
77 《中國歷代書院志》冊十《共學書院志》卷中,一九六頁。
78 《中國歷代書院志》冊一《白鹿洞志》卷六,頁三六九。
79 《中國歷代書院志》冊一《白鹿洞書院志》卷七,頁九〇六。胡居仁還說:朱子曰……君子之心廓然大公,其視天下,無一物非吾心所當愛,無一事非吾職所當為。竊謂學者需要有如此心胸,則規模廣大,私吝之心自消,推而行之,豈有一民不被其澤,一物不得其所焉。
80 《中國歷代書院志》冊四《長沙岳麓書院續志》卷一,頁四三七。
81 《中國書院學規集成》卷三《關中書院學程》,頁一六五一。
82 《中國歷代書院志》冊九《姚江書院志略》卷上,頁二八〇。《書院規要六事》其六“究當世之務”引朱子言曰:“天生一個人便須管天下事,此安定經義之外所以有治事齋也。”頁二八二。緊接著下來的《姚江書院訓約》其二還強調說:人情、物理、時勢皆聖人之學,故曰道一以貫之。頁二八三。
83 《論語新解》,頁五〇四、五〇五。
84 《朱子語類》冊七〈訓門人四〉,頁二八〇一。
85 《日知錄集釋》,頁一。
86 《日知錄集釋》頁二,顧氏《與人書二十五》也說:有王者起,將以見諸行事,以躋斯世於治古之隆,而未敢為今人道也。
87 《中國歷代書院志》冊十六《太華書院會語一》,頁六九二。
88 《劉熙載文集》〈持志塾言〉,頁三六。
89 《劉熙載文集》〈持志塾言〉,頁三六。
90 《中國書院學規集成》卷三《長興學記》,頁一三一四。
91 《示虞九二絕句》其一。錢公賓四先生輯錄《理學六家詩鈔》,頁二七四。
92 《中國歷代書院志》冊十六《太華書院會語二》,頁七一四。
93 《朱子語類》冊四〈中庸一〉,頁一五〇〇。
94 《中國歷代書院志》冊十四。
95 《中國歷代書院志》冊十四。
96 《中國歷代書院志》冊十五。
97 《中國歷代書院志》冊十五。
98 《中國歷代書院志》冊十一。
99 《近思錄》,頁三五。
100 《近思錄》,頁四五。
101 《文化與教育》,頁一五八。關於迷信科學,錢公還說過:“若科學非得冷靜與純理智,那科學便是不人道。把不人道的科學所得來的智識,應用到人生方面,這一層不得不格外留神。”(《湖上閑思錄》〈科學與人生〉,頁六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