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學術精神
朱熹《白鹿洞學規》論及為學的順序、次第時,標擧《中庸》的“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五目,上承悠遠的學統,下開書院學術傳統謹守的規範。其中博學一目,則為審、慎、明、篤四目的開端以及關鍵。結合朱熹所強調的格物致知,格致窮理,則為學與做人的其中一項要目“博通”,自可見出其内涵之深遠與開闊。博通之於心性和學術,可謂心胸開則眼界開,眼界開則心胸開,兩者互為因果。而博通也是精深、精審的基礎,古人論之甚詳,此處從略。僅從博通著眼,王文清《岳麓書院學規》所謂的“通曉時務物理”51的要求,打破了人們對書院學程桎梏性靈,培養死讀書式的陋儒的陳腐觀念。阮元《學海堂集》序“是故約禮之始,必重博文”之說,亦緣於以上因由。從學術的角度言之,博通也是學術格局宏大所必備的人格特質,王文清《讀書法九則》52其四便謂:
讀書要立志,誓願必堅,局面必大,度量必寬,不可作小小收場,草草結果之想。
王文清此則所言自然不限於學術,這是中華文化傳統的特點,必須加以説明。按古人道理,只有格局大,規模宏的人,方才具備治國、平天下的能力,也唯有博通不自我設限的人,方才有繼往開來的學術境界。書院教育生徒,遵此道而行,絕對不希望學子固步自封,僅做考證以及文獻爬梳的工作。關於此,清末南菁書院漱師所撰對聯正可反映出傳統書院不為時代所拘閉,勇於繼承傳統的貫通性思維53:
東西漢,南北宋,儒林文苑,集大成於二先生,宣聖室中人,吾黨未容分兩派;
十三經,廿四史,諸子百家,萃總目之萬餘種,文宗江上閣,新樓應許附千秋。
漢學、宋學之說乃清代學術的大事,然而有識之士,真能繼承文化精義的儒者、學人,往往不自囚於其中。如何博而約,約而博,讓自己在博約一貫的學程上,成就一番學養與學術的規模,一直是學術精神的正統。《近思錄》卷二謂:
心大則百物皆通,心小則百物皆病。54
故此,明代馮從吾《關中書院語錄》如此説道:
學問功夫全要曉得頭腦主意,深造以道,主意全為自得;博學詳說,主意全為反約。博學詳說,正是解深造以道;反約,正是解自得。以自得為主意,以深造以道為功夫,以左右逢源為自得之妙。55
“自得”乃“為己之學”,不“為己”,不“自得”,則一切盡是空談;能“左右逢源”乃是博通之具體運用,而“功夫”之說則是反約、精審、精熟的具體操作。如此一來,“由博反約”形成了一個内在循環的系統。博通與精熟的不偏廢,成了學人修養和修學的關鍵。至如精審、精熟一面,《東林書院志》下卷明代吳桂森《申訂東林會約》“課實功以窮經”條謂:
務使貫穿精熟,則出必為名世,處必為真儒,是為今日第一實功也。56
王文清《讀書法九則》其三亦謂:
讀書要極精熟,熟則與我心相入。既已讀者冷如冰,未讀者熱如火,還要把冷的再讀。57
一般容易以爲但凡講究博通者,必落入粗疏、不縝密一端,這是時下普遍的看法。然而古人對此早已經了然於心,上述馮從吾所言“功夫”,《東林書院志》與王文清所言“精熟”,針對的正是學子易於泛泛的毛病。關於“功夫”,馮從吾還有一段話甚值得一讀:
學問曉得主意,才好用功夫。用了功夫,才得到妙處。若只談妙處而不用功夫,則妙處終不能到。若泛用功夫而不曉得主意,則功夫亦徒用矣。此空虛之學與支離之學,皆聖道所不載也。58
無論是心性涵養或者學術成就,皆不容許空談。空言“妙處”,既是空話,也是大話;反過來亦然,只說“功夫”,卻全不知道爲何用“功夫”,心性涵養沒有主旨,讀書與學術亦無方向,“功夫”之說必淪爲雜學或自欺欺人的泛論。關於此,還有一點需要申論的是,書院雖然與科舉考試劃清界限,然而並不排斥生徒應考。要知,古代為國為民,落實治平之道主要以出仕當官爲主。從博通視之,由於擧業容易落入“專業”一端,故此強調博通,力戒學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則為書院學術精神中極其重要的一點。如李文炤《岳麓書院學規》其六便明確説明:
聖門立教,務在身通六籍,所傳六經是也。今之擧業,各有專經,固難兼習,然亦當博洽而旁通之,不可畫地自限。59
李氏批評的,正是歷代儒者、學人力戒的功利為學以及讀書的缺點。然而,如同所有德養把握不到位時那般,博學、博通亦易於走入歧路。此處不得不又回歸至心性涵養的部分。關於這一點,康有為《長興學記》嘗言:
近世著書,獵奇炫博,於人心世道絕無所關。60
“獵奇炫博”的弊端,不徒今世有之。按馮從吾之說,如此劣態,就是不知“主意”所致。少了涵養的規約,所謂博學、博大、博通便會落入雜學、自大、炫耀。故此,康有爲《長興學記》並謂:
戴震死時乃曰:“至此平日所讀之書皆不能記,方知義理之學可以養心”,段玉裁曰:“今日氣節壞,政事蕪,皆由不講學之過。”61
因此,心術端正,品性端方,盡可隨個人性情讀書為學,書院學術精神本就開明廣大,曾國藩《勸學篇示直隸士子》說得十分夾洽、通達:
擇一術以堅持,而他術固未敢竟廢也。其或多士之中,質性所近,師友所漸,有偏於考據之學,有偏於辭章之學,亦不必遽易前轍,即二途皆可入聖人之道。其文經、史、百家,其業學、問、思、辨,其事始於修身,終於濟世,百川異派,何必同哉?同達於海而已矣。62
上述曾國藩所言,還涉及了另一個問題,即書院學習中經史與文學的關係問題。一般而言,書院學術以經史爲主,文學固然不排除,然卻特別謹慎。主要的原因乃在於文學之習,容易落入虛假、造作,亦易於因過分重視個人情感和情緒,而造成學子鬱鬱不振或媚俗趨利的弊端。63然而不管怎麽樣,對於詩詞文賦的學習以及創作,書院一般並不戒除,查閲《中國歷代書院志》往往可見山長、教諭以及學子們的文學創作可知。阮元《學海堂集序》亦說:“文辭亦聖教也,何可忽諸?”64然而仍需著重強調的是,學術精神力戒浮誇,故此書院教育於“文人無行”上特所重視。純粹文字形式上的搬弄,一直以來是書院規誡子弟的重點之一,《河南程氏粹言卷第一》程子謂:
善學者進德,不有異於綴文者耶?有德矣,動無不利,為無不成,何有不文?若綴文之士,不專則不工,專則志局於此,又安能與天地同其大乎?呂大臨有言,學如元凱,未免成癖,文似相如,未免類俳。今之為文者,一意於詞章藻繪之美,務悅人之耳目,非俳優而何?65
知心性涵養之要,並能言行一致者,自然並不排斥文學的玩索與創作。阮元《學海堂集序》甚至還說:
若夫載籍極博,束閣不觀,非學也;多文殊體,輟筆不習,非學也。66
關於此,錢公賓四先生《學龠》〈略論孔學大體〉曾說:
故孔子博學而能一貫。其博學也,必“游於藝”,“依於仁”,“据於德”。游於藝,必尚實習,求實用。依於仁,必施之於人道。据於德,必歸之於一己之德性。學必博,乃思以求通。所通者即道也……“志於道”,乃為學之終極。賢者識其大,不賢者識其小。67
要之,文藝亦博通的其中一個内容。因之,一個真能博通與精審的人,必能於此博通和精審上培養虛心下下的涵養,故唐君毅《告新亞書院第六屆畢業同學書》說:“人在獲得甚麽時,要覺自己無所獲得。人在覺自己是甚麽時,要覺自己並無所是。”68故此,真正的學術精神在於平心靜氣,虛心研討,非固執己見,排他揚己,李文炤《岳麓書院學規》其二便謂:“……甚至拍肩執袂,以爲投契,一言不合,怒氣相加,豈復望其共相切磋,各長其儀乎?”按李氏所立學規,如此生員,“亦不敢留”。69至於這種爲了探尋事實而切磋辯難的學習態度,在書院的日常學習生活中早已經是為學的重要方式,李文炤《岳麓書院學規》其三強調:
夫既對聖賢之言,則不敢褻慢,務宜各頂冠束帶,端坐辯難。有不明處,反復推詳。或照所不曉者,即煩札記,以待四方高明者共相質証,不可蓄疑於胸中也。70
王文清《岳麓書院學規》也強調:“疑誤定要力爭”。71唯須明白指出的是,“力爭”之說非謂爭得面紅耳赤、氣急敗壞,如何心平氣和、據理力爭、心悅誠服,實則也是學子在書院學習中的日常功課之一。如此方得以承續虛己涵養的文化傳統,否則便都蔑裂無歸矣。博通、精熟、辯難三者的貫通落實,實已具備現代學術精神中所講求的實事求是之精神。康有爲所謂的“不炫奇”便是實事求是。除了力戒炫奇以外,包括繁複迂回、穿鑿附會的註疏也是書院學習中排除的内容,李顒《關中書院學程》其二說得極其明白:
注取其明白正大,簡易直截,其支離纏繞,穿空鑿巧者,斷無寓目。72
此處即是讀書法,亦是涵養的培養法。無論是“炫奇”、繁複或是穿鑿,對學術精神的侵害則在於其中的功利目的和標榜自是。這一大病痛,《鰲峰書院志》規條曰:
標榜之習最不可為。始則以譽望相高,繼則以聲名相軋,勢必隙末絕交,貽羞大雅。73
至於經書乃書院學術内容之要,此處不擬贅論,引兩則内容為結,其一王文清《讀書法九則》其七曰:
讀書最要窮經,六經是無底之海,奇文妙理,日索日出,萬變不窮,學者當以此為水源木本,不可畏難。74
其二《東林書院志》〈四要〉其三曰:
尊經云何?經,常道也。孔子表彰六經,程朱表彰四書。凡以昭往云來,維世教,覺人心,為天下留此常道也……學者試能讀一字便體一字,讀一句便體一句,心與之神明,身與之印證,日就月將,循循不已,其為才高意廣之流歟?必有以抑其飛揚之氣,俾斂然思俯而就,不淫於蕩矣;其為篤信謹守之流歟?必有以開其拘曲之見,俾聳然思仰,而企不侷於支矣。此豈非窮理盡性,曲成不遺,賢愚高下並受其益者耶?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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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 《中國歷代書院志》冊四《長沙岳麓書院續志》卷一,頁四三七。
52 《中國歷代書院志》冊四《新修寧鄉縣玉潭書院志》,頁五四〇。
53 《中國歷代書院學記》胡适〈關於江陰南菁書院的一點史料〉,頁二二八。
54 《朱子近思錄》,頁四九。
55 《中國歷代書院志》冊十六《關中書院語錄》,頁七二六。.
56 《中國歷代書院志》冊七《東林書院志》卷下,頁八三。
57 《中國歷代書院志》冊四《新修寧鄉縣玉潭書院志》卷三,五四〇。
58 《中國歷代書院志》冊十六《關中書院語錄》,頁七二六、七二七。
59 《中國書院學規集成》卷二《岳麓書院學規》,頁一〇三五。
60 《中國書院學規集成》卷三《長興學記》,頁一三一五。
61 同上
62 《中國歷代書院學記》〈勸學篇示直隷士子〉,頁一九七。
63 《中國歷代書院志》冊十《鰲峰書院志》卷三《麗澤堂學約》其五謂:凡學以德行爲先,才次之,詩文末焉。頁三〇〇。《作古今文》還謂:雕蟲小技,壯夫不為。俳語優詞,修士所恥。頁三〇一。
64 《中國歷代書院志》冊十三,頁一。
65 《二程集》(下冊)〈河南程氏粹言〉卷一,頁一一八五。
66 《中國歷代書院志》冊十三,頁一。
67 《學籥》〈略論孔學大體〉,頁三。
68 《中國歷代書院學記》〈告新亞書院第六屆畢業同學書〉,頁二八八。
69 《中國書院學規集成》卷二《岳麓書院學規》,頁一〇三五。
70 《中國書院學規集成》卷二《岳麓書院學規》,頁一〇三五。
71 《中國歷代書院志》冊四《長沙岳麓書院續志》卷一,頁四三七。廣東粵秀書院規條也謂:其有疑義,登堂質問。(《中國書院學規集成》冊三,頁一二四八)
72 《中國書院學規集成》卷三《關中書院學程》,頁一六五一。
73 《中國歷代書院志》冊十《鰲峰書院志》卷三,三〇三頁。
74 《中國歷代書院志》冊四《新修寧鄉縣玉潭書院志》卷三,頁五四一。
75 《中國歷代書院志》冊七《東林書院志》卷下,頁七七、七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