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題二、功利思維不利士君子之養成
基於商業思維的原因,目前教育界的急躁與浮誇現象,十分令人擔憂。上文曾提及“七大習慣”等的引進校園,乃功利化地希圖以簡單易於操作的模式,為學校創造有利的條件所致。殊不知如此一來,挑動的正是教育自身。教育的無能爲力,反而需要借助商業界功利化、模式化、簡便化的一套理論,宣示了教育的敗落。而急切地想孩子短時間内成人成才,或是便於管控,則已忽視個體生命成長的規律。教育而不能容許各個孩子從容有序地成長,此乃教育的偏頗與失職。純粹從華教的角度審思,無論是配套式的“七大習慣”或不定期邀請激勵講師進駐校園,卻從來不積極正視傳統文化精神的學習,昭示的是華教自我蔑視傳統的事實。
至於片面強調分數以及考試表現,無非是自小便教會了孩子功利的計較。一切由功利始,一切以功利終,一般民衆或者商賈皆可承擔此任務,何勞老師與學校之設立?更爲迫切需要正視的問題是,學校片面施加壓力於學生,並透過各種方式製造各種優異成績的假象,背後的真實因素卻是為學校博名聲,廣招生源而已。學校儼然商場,可嘆之極。《新修寧鄉縣玉潭書院志》卷二收錄《程子朱子教學要言》首引程子話曰:
學者須是務實,不要近名。有意近名則大本已失,更學何事?為名而學,則是僞也。今之學者大抵為名,為名與爲利清濁雖不同,然其利心則一也。108
孩子自小便利欲熏心,虛僞而非淳厚,實在不是貴為師長者所該樂見其成的情景。名利之心積習難除,日後的治學與學術亦只能是空談,華族期待甚久的大師,必然夭折。錢公賓四先生談及現代中國無思想家時說:
中國近幾十年來,只有各種的運動,各種的思潮,而沒有思想家。109
運動或思潮也只是一種急功近利。功利的方式僅能大量製造商人,或者以各種知識技能謀生圖利的專業人士,至於品格高尚,為世俗楷模的士子學人,亦必無生成的可能。如此言並非徹底拒斥考試,合理的考核原是學子自我檢測與鞭策的重要方式。關於科考,《新修寧鄉縣玉潭書院志》卷二《程子朱子教學要言》引程子和朱子言,十分精道:
程子曰:科舉之學不患妨功,惟患奪志。
朱子曰:非是科舉累人,自是人累科舉。若高見達識之士,讀聖賢之書,據吾所見,而為文以應之,得失置之度外,雖日日應擧亦不累也。居今之世,使孔子復生也不免應擧,然豈能累孔子耶?110
今日學校課程以及課外内容繁雜,卻無理想的文化精神教育,故此既“奪志”也“累”孩子,不僅僅學子與科考互累,即便老師與家長亦疲於奔命,各個皆於忙亂中喪失真我。而其外在表現則為浮泛,考試過後所學即忘記,全然不知精熟的重要性。關於此,可參考王守仁《教約》:
凡授書,不在徒多,但貴精熟。量其資稟,能二百字者,止可授以一百字。常使精神 力量有餘,則無厭苦之患,而有自得之美。111
王氏自得之說甚好。個體生命的成長須要自己去體會、感悟和力行,學校不必要將學子的時間和精神完全佔據。讓學生在合理的時空内消化所學,讓一切的美善由内生發出來,這是中華文化自古已然的傳統。另一方面,“現代科舉”不談心性涵養的弊端,人與人之間連基本的情誼也不具備,乃十分驚人的現象。關於此,朱熹的經驗正可為今日之借鑑:
所謂太學者,但爲聲利之場,而掌其教者,不過取其善為科舉之文……其奔趨輻輳而來者,不過為解額之濫,舍選之私而已。師生相視漠然如行路之人,間相與言,亦未嘗聞之以德行道藝之實。112
以科考為目的的學校,“師生相視漠然如行路之人”的情景,目前學校十分普遍。學校淪爲“聲利場”,師生形同陌路,如此境況可以用“慘烈”來形容。功利思維的弊端,錢公賓四先生曾獨到說過:
當今世界潮流,全部人生,幾全為工商貨利所主宰、所驅使。人盡陷入物質要求之深阱中。理智亦徹底功利化。藝術文學,全變爲商品,若一切必待投入市場,乃始有其意義與價值。於是乃失其内在的至純無雜心,而代以市場求售心。一切惟尚時代化、大衆化、通俗化、外在化,不貴内心自得;循至各人本初具有之一顆心靈,為藝術文學之真泉源者,亦湮沒窒塞,不復萌生。則全部人生終必淪胥以盡,更何論於道義。113
以上是華教目前的一個極端現象,另一個極端現象則是片面強調快樂學習。持此理論者以爲,學子基本上不需要任何作業,考試必須完全排除,教師以及家長以朋友的姿態引導即可,任何“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聼其言也厲”的態度和方式,必將扼殺學子的性情與天賦。回視傳統,康有爲“非逆不能擴”之說,也即是“克己”。“克”有節制的意思,也有制止的意思。“逆”、“克”多年來形成的習氣、坏習慣,從一般人性言並不是一件快樂的事情。然而從生命成長的角度言,惟其如此生命纔有進一步蛻化的可能。而從文化精神言,克盡己私,充分認識自己,循序漸進地剔除種種惡習,原是生命最大的快樂,故說“學而時習之,不亦悅乎”。由此觀之,時下流行的快樂學習理論,也是功利思維下的產物。忽略生命成長的本質,希圖以最簡便和不傷和氣的方式,以臻於生命理想的境界,無非是討便宜的想法而已。類似的西化方式,同時還強調學子的個人表現。以樂於表現、愛好表現為學子天才的判斷標準。如此亦違背中華民族的文化精神。按中華文化的准則,好表現往往與巧言令色為同義詞。内心仁德者,往往“訥於言,敏於行”,以忠厚誠樸、剛毅木訥為主。關於中華文化的深藏内斂,錢公賓四先生《晚學盲言》〈存藏與表現〉總結的非常好:
中國人言樂,主存藏,不主表現。有存藏,自能有表現。能表現,仍貴能存藏。114
主存藏的表現異於主功利的表現,真正的表現是自然而然的,而非造作所能達成。此中差異仍在德性的養育上,故中華民族論教育,必輕視功利而特重德性:
中國教育則在教人學爲人。天生人,乃一自然人。人類自有理想,乃教人求為一文化人、理想人……知識乃後天之事,由後天獲得,共人生部分之用。德性乃佔人生之全部分,並由先天傳來。故德性教育必求共同普及,知識教育乃可分別授受。115
故此可知,培育士人,養育君子,乃教育之本分。至於時下毫無文化涵養,僅知謀求一己之私的商賈,從來不是關注的重點。何以教育以教養士君子爲其天職?錢公賓四先生論之甚精到:
士不以各人衣食私生活爲志,而以社會人群共同生活之道德真理爲志。故士在下,則爲師。在上,則為君卿,為百官,從事於政治。君師合一,政教合一,人生與道德合一,於農工商三階層之上,有此一負責追求共同關係、共同目標、共同理想之道德知識。道德知識即是日常人生具體實際之知識,而由士階層負其追求傳遞發揚光大之重責。116
簡而言之,把學子教養成士君子,以後各個階層,各種人物都具備甚深涵養,並知所進退,如此才有望天下之靖安和諧,人類社會自可不斷深化與升華。高攀龍《水居漫興》其十曾如下描繪自己,正好移以説明傳統士人:
山人別無妄念,三茶兩飯便足。種成百樹梅花,此是窮奢極欲。117
一個知足,不汲汲於名利聲色,以涵養個人德性為重心的士子,方是教育以及社會嚮往的人物。而如此的人物,也唯有不熱鬧的地方方能養成。中國當代作家張煒《書院的思與在》說得極好:
這兒首先是一個拒絕的地方,而不是接納的地方;這兒是一個寂寞的地方,而不是一個熱鬧的地方。118
熱鬧虛僞的場所適合做生意謀生,寧靜真摯的環境適合培育讀書種子,教養俊秀豪傑,這也是書院千古不易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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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 《中國歷代書院志》冊四《新修寧鄉縣玉潭書院志》卷二,頁五三七。
109 《文化與教育》〈中國思想界的出路〉,頁一三九。
110 《中國歷代書院志》冊四《新修寧鄉縣玉潭書院志》卷二,頁五三九。
111 《中國書院學規集成》卷三《教約》,頁一五九二。
112 《朱熹集》卷六十九《學校貢擧私議》,頁三六四一。
113 《雙溪獨語》篇三十,頁四三〇。
114 《晚學盲言》(下)〈存藏與表現〉,頁五六九。
115 《現代中國學術論衡》〈略論中國教育學〉,頁一七二。
116 《雙溪獨語》篇二十五,頁三六五。
117 《理學六家詩鈔》,頁二四〇。
118 《書院的思與在》,頁八四。
119 《中國歷代書院志》冊四《長沙岳麓書院續志》卷一,頁四三七。
120 錢公賓四先生《雙溪獨語》篇十三謂:故中國傳統中之儒家人生,忠孝節義,多是陽剛的鞭策人向前;而中國文學中詩的人生,比較多陰柔的安慰人退後。“道義”的人生,與“文學”的人生,同樣顯露了中國傳統人生之一面。頁二〇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