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長王老師,在座的各位老師、長輩、賢達,朋友們,同學們,大家早安。
我是教書的,教師的首要任務是什麽呢?其實也和大家一樣,就是“學做人”。教師在課堂上的第一使命又是什麽呢?就是無論傳授哪門知識、談論哪門學問,都要能秉持以人爲本的人文精神,也就是要能貫徹“做人之道”。
我們生在這個時代,該如何在這個時代來做人、做學問、做事業?我們是應該做一個追隨時代的人?還是應該做一個能夠認識時代的人?認識時代,就是要能看清時代問題、發現時代危機,再進而解決時代問題、挽救時代危機。我請大家一起來思考。想必啊,真正有貢獻的創意創新,一定少不了繼往開來的精神,也一定具備承先啓後的學養。
孔子說“溫故知新”。有内涵有品格的創意創新,一定不是那種為表現而表現,一切僅從個己小我出發的私心私欲所能比擬的。今天的人愛談表現,但是有表現的,未必就有真貢獻,今日的所謂“時尚潮人”圈,甚至湧現了一大群只顧自己表現,而不顧道德、不講義務,以致敗壞時代風氣的,不是嗎?
古人說:“贈人以千金,不如贈人以一言。”大家此刻心中有沒有一兩句話可以贈送給人?或者你平日的座右銘,可與人共勉的?在我們最困難,六神無主,内心極爲慌亂無助的時候,我們心中是否會響起一句話?一句讓你覺得厚重可靠的話?在我心中有一句話,此刻我想起了一位老人家,一位生前曾到過馬來西亞講學,而在一九九零年去世,享年九十六嵗的一代大儒——錢公賓四先生,也就是錢穆先生。錢公有這樣的一句話:你若怕有憂,你若怕遇困,你將不知甚麽是理想,理想就是要在憂與困當中打開一出路。
安穩篤實,厚重可靠,我們中國人有句成語:“一言九鼎”。
宋代有一位在政界文壇上擧足輕重的人物,也因爲有他的提拔與愛護,催生出了一位後世家喻戶曉的大文豪:蘇東坡。他是蘇軾的恩師:歐陽修。有一天晚上,已屆老年的歐陽修,一如往常般在燈下修改自己的文章,不知不覺已到深夜,夫人走過來拍拍歐陽修的背後,笑說:你都已經這把歲數了,文章寫好便罷了,何必再那麽費神塗改來塗改去,難道還怕老師責備你寫得不好嗎?歐陽修微笑地回答夫人說:我是怕後生取笑啊。一位德高望重的長者,對他生前的身後的讀者如此負責的謹慎態度,這不正是我們中國人所說的:一言九鼎嗎?
誠信是需要學養來建立的,是需要有歷史文化為内涵依據的,不只是一般的“說話算數”而已,還得是承諾得對,在正道上有使命、在家國裏不辜負恩情、不忘記義務責任,還有在天底下清楚自己做人的本份。
幾年前有位中學老師告訴我她教學生涯中的一件事情,有一次他在車站候車,一張笑臉迎面而來,稱了他一聲老師。並問道:您還記得我嗎?好幾年前在您班上很不乖,中途退學的某某某啊!那老師仔細一看,想起來了,便問他最近過得好嗎?那學生沉思了一下,小聲敍述他輟學以後如何沉淪不務正業,還被損友利用,學會扒人皮包,就這樣醉生夢死地一天過一天。老師聽了很緊張,但很快的他又用開朗的聲言交待說:這些都過去了,我現在已經振作了,有一份穩定的工作,與家人的關係也改善了許多。幸好當年有老師您在課堂上寫下的四個字啊!我當時雖是半睡半醒不很認真去想這四個字的意義,但就在我很掙扎很痛苦的時候,那一年的一個半夜,我突然發惡夢驚醒,想到自己的所做所為,很不是滋味,又非常迷茫不知如何是好,就在這個時候,我腦海浮現了老師您當年臨下課時在黑板上寫下的四個字——天地良心。這四個字不正是我們中國歷史文化,一代代聖賢給後人的一言九鼎嗎?還有什麽比自己良心更可靠的?誠信,想必是需要從自己對自己的良心一言九鼎開始的。
今天的講題,就只有一撇一捺這一個字。在大約一千年前的中國,那時是宋代,宋代讀書人編有一本蒙書《三字經》:“人之初,性本善。”小孩正式讀書學習,這第一句話裏的第一個字便是“人”,人人會寫,你我都能認出的一個方塊字。然而,若認真地想來,什麽是人?該如何做人?若深入探尋:人心、人性、人情、人倫、人生、人間、人格、人文、人物等意義,若要問是人性本善?還是人性本惡?又或者是人性有善有惡、無善無惡、不是善也不是惡?則這一簡單寫來的人字,不要說你我一時也說不清,從古至今不知有多少人也弄不明白,即使有人說得來,也未必真能說得圓滿而令人人首肯。雖然如此,人與人還是得講究一做人之道。這在我們中華民族文化歷史上,是有著一代代聖賢指路的,中華數千年歷史以來的中國人,到今天依然是有著一條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做人道路可走的,關鍵在于你是否還在學習並傳承中華文化。
錢公賓四先生曾指出,人生有三階段:一、“人對物”,二、“人對人”,三、“人對心”。底下試循此意闡述一番。人類從蠻荒原始人一路走來,直到有教育、有歷史、有文化,不愧為萬物之靈的人文境界,其最初第一階段爲“人對物”,餓了便不假思索,生物性本能地獵物覓食填飽肚子。然而人的成長在於人倫群體的自覺,想到有老人有幼小他們也餓,我該把食物帶回去讓他們吃,逐漸地父母兄弟姐妹等家人以至朋友族人觀念的建立,這是第二進程——“人對人”。吃飽了穿暖了住得安穩了,人與人内在的需求,精神上的支柱,心靈情懷的交流共鳴,以至思想人格的覺醒與天地人宇宙萬物道理的體悟,一代代人的心心相印,如何繼往開來?這便是人類的第三境界——“人對心”。孟子說“聖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而百千萬億兆顆心所匯聚摶成的這一顆“文化心”,時至今日,始終存活在人人身上,只是有人延續了它,有人卻淡忘了它。
若要進一步來問:如何做人?孔子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人不能見利忘義,只顧眼前的自私享樂,而不知懷抱遠大的志向,一切只從自身考量,不顧慮家國遠景,這種心態一定會招來眼前的麻煩。孟子說:“人不可以無恥,無恥之恥,無恥矣。”漢代司馬遷的《史記》裏,有一則關於西伯侯,也就是後來的周文王,如何修德立榜樣而感化衆人的事跡。當時有兩小國,一為虞,一為芮。這兩小國領導者為了各自邊界一塊地的所有權而爭持不休,後來雙方決定到周國來請德高望重、大公至正的西伯侯做裁判,他們來到周地郊區,便見到兩農夫在互相體恤相互禮讓著一塊農耕地,等到進了城門,又看見年輕人敬老尊賢,整個社會民風是如此般和諧,人們有情有義有禮有修養,這番景象讓兩小國君内心極其羞愧,於是兩人說到:我們所爭的,是周人所感到羞恥的,我們還需要去見西伯侯嗎?去了只是自取其辱而已。說完便雙雙打道回府,以禮相待,在情義禮讓中,合情合理的結束了紛爭。其他諸侯得知此事,都說:西伯侯是真正領受天命的好國君啊!可見默默的修身立德對四周所起的感化力量。連面都還沒見,只看追隨他的人的素質就已深深地啓發了人、教育了人。這所以孔子說:政者,正也。上梁正,底下的人也跟著擺正。正,離不開——禮義廉恥。
人若常往外求,虛榮心不斷膨脹,加上追逐欲望,便容易埋沒良知,沒了良知,人容易被名利奴役,沒有了剛健的自覺,無法拒絕傷天害理的誘惑,最終也就喪失了心中真正的自主與自由。古人說“無欲則剛”,“人到無求品自高”,不因貪求而被人牽制與利用,這不正是一種自由與自主嗎?人不能沒有心,因此要“求其放心”,而人心之可貴在於常保“赤子之心”。
此刻我們不妨各自回想一番童年。每個人的腦海裏總會有一些人的聲音,有時候也會響起一些熟悉的歌曲,往往也會隨之帶出某個場景、某個畫面令人重溫一番。記得在我小時候家裏墻上挂著一台四四方方,顔色泛黃的收音機。算不來,也記不住,到底有多少個夜晚,有多少遍,這首只播主旋律充當節目過渡的粵語歌曲,在我入睡前一聲聲地潛入了我的腦海:
每一個晚上我將會遠望,無涯星海點點星光。
求萬里星際燃點你路,叮囑風聲代呼喚你千趟。
求萬里星際燃點你路,叮囑風聲代呼喚你千趟。
這一聲歌唱,可以是情人對情人的思念,也可以是知心朋友對知心朋友的不捨,自然也可以是親人表達情義的旋律。有人唱歌、有人聽歌,或者賦詩填詞,或者彈撥吹奏,不正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體現嗎?人對人,心連心,哪怕來自不同背景、處在不同領域、年齡差距、志向不同、興趣各異、身份地位不同,但大家總是一人,總有一做人的共同基礎與相通的標準。還有一首歌:
長夜空虛枕冷夜半泣,遙路遠碧海示我心。
父母親愛心,柔善像碧月,常在心裏問何日報。
父母親愛心,柔善像碧月,常在心裏問何日報。
孟子說:人生有三大幸福,第一幸福,父母健在,兄弟姐妹沒有大爭執,和睦相處。第二幸福,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有天地良心,堂堂正正;問心無愧,清清白白。第三幸福,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誰是英才?天生我才必有用,關鍵在於肯學習肯受教,如此又有誰人不能成人成才?第三幸福可不是只有教師才能享有,父母是孩子的榜樣,哥哥姐姐該做弟妹們的榜樣,長輩是晚輩的榜樣,已經學會的是還未學會的人的老師,看來人人都應該學做人然後進一步地教育人。如何才算是一成功的人生?
想必啊,一個真正成功的人,決不會是有了一份成功的職業事業,卻丟失了一個美好家庭,折損了一生的人格,在道義上一敗塗地,這又怎能算是成功的人生呢?不管在職場上是老闆、是總裁、是員工,還得不忘回到家裏,我是我父母的兒子女兒、是人家的女婿媳婦、丈夫妻子,是孩子的父親母親,我是他的哥哥姐姐、我是他的弟弟妹妹等,人與人或親人或朋友的多方親疏關係中,相應的義務與責任,敬愛與慈愛。
一首好歌,能讓人傳唱久遠的,必定不會是盡寫他私己小我的不能與人相通的欲望與情緒,必定是寄有人人可以相通相感的人間溫情與人生敬意。歌唱,是人對人的一段段心聲流露。傳統讀書人有一生活與學習打成一片的讀書方式——吟唱。底下吟唱一段論語開篇第一段話:
學而時習之,不亦悅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論語》開篇第一段話第一個字便是“學”。“習”字上面是一個羽毛的羽,初生的小鳥最終能否在未來飛上天,得看他接下來是否能堅持一次又一次地拍動翅膀,上上下下地不斷練習飛行。求學了又能溫習,孔子說“溫故知新”,每天因爲學習而充實,有進步不再茫然,這不正是喜悅的嗎?學習貴在能有良師還有益友,不但有眼前朋友,還能在經書上與古人為友,精神交流,慢慢了解了他為後人留下的一片苦心,獲得啓發,如見故人,這不也是一樂事嗎?慍字,有不高興、生氣的意思,人家不了解我,我不生悶氣,這不也是一君子風度嗎?
在座的總不該說我不願意學做君子,更不會說“我對做人沒興趣”,請你說點其他的。總不成教我不說人話,而讓我鬼話連篇吧。今天我們的社會有好多話不像人話,也有許多人不像人,這麽多的人禍,究竟是頭腦的問題?還是心腸的問題?我請大家一起來思考。人不能不思考,而人的根基又在哪呢?
“做人的最高基礎在求學,求學的最高宗旨在做人”。
這句話是一位在一九九零年去世享年九十六嵗的一代大儒 錢公賓四先生也就是錢穆先生所說的,他在中國内憂外患的艱苦時代,曾到香港辦了一所新亞書院,列了二十四條學規,其中還有一條說到:
“先有偉大的學業,才能有偉大的事業”。
然而只有少數有能力的人,才能有學業與事業嗎?進大學的就一定是真讀書真學習的人嗎?進不了大學就無需學習了?還在學校的就不能有事業嗎?離校畢業了就不需再有學業嗎?《新亞學規》還有這麽一句話:
“起居作息的磨煉是事業,喜怒哀樂的反省是學業。”
可見人人都該有一番學業與事業。進一步說,做人就要能有健全的生活,錢公在學規裏指出:
“建全的生活應該包括勞作的興趣與藝術的修養”。
錢公一輩子讀書教書講學教育人,他和兩千五百年來中國歷史上一代又一代的儒者人師一樣受萬世師表孔子的精神感召,他的精神承傳自孔子的“學不厭,教不倦”,一部《論語》重點在談人該怎麽學習,而不是急著怎麽去用盡手段、費盡心思去探索如何快速有效以至急功近利像推銷產品的去教人。自己不能投入學習,讀書沒有情懷沒有志向,不見精神沒有體會,又怎麽可能僅僅通過外在形形色色的所謂方法便能去教呢?
能養成恭敬謙虛的學習心態,能有深入思考問題的誠意,做人便見精神!做人不能沒有精神,而要真切感受到人的精神,想必不能不聆聽歷史,不能不從民族歷史上的一個個人物身上去學習、去思考。在一千八百多年前,中國歷史上東漢末年。有一令人極爲痛心的事件發生,那便是朝政腐敗,進而引起長期以來的宦官閹黨也就是太監結黨營私,以至最終用殘暴的手段謀害忠良,羅織罪名,將一個又一個的正義之士打入大牢,甚至殘害了不少棟梁的性命。在中國古代重要的史書之一《後漢書》裏,對此有明確的記載,而書中有一篇《范滂傳》,記載了在此時被宦官逼害的其中一位英勇正義的清官——范滂。
宦官得逞,朝廷下了一道追捕令,到了一個驛站管理員的手上,這人一看,裏頭寫著范滂兩個字,隨即沖進房間鎖上房門,懷抱著追捕令倒頭床上大哭,遲遲不發佈這消息。這是一個怎樣受人愛戴的忠義之士啊!竟有人不忍見他蒙冤受罪而如此冒險。此事被范滂知道了,他直往縣衙去面見縣官,這官一見范滂,連忙收拾包袱,拉著范滂的手便說:天大地大你哪兒不能去,非得來此自投羅網,何苦來哉啊!說完,準備護著他,兩人一起逃命。范滂回應道:不!這事因我而起,唯有我站出來,這事才能平息,不能再讓兄弟們因我而受牽累,再説又怎能讓我老母親經受折磨,隨我東躲西藏,亡命天涯呢?我還有一弟弟可奉養我老母親,我沒有顧慮了。當晚縣官請來范滂母親,母子生離死別,留下了一番肺腑之言。兒子說:弟弟爲人孝敬,足以侍奉您老人家,我這趟一走,是死得正義,請娘親保重,不要為兒子的事情太過悲傷。老母親說:你這一去將與李膺、杜密齊名,流芳百世,垂範後人,死而無憾。你在亂世既然已經成就了善名,又怎能兼得長壽呢? 范滂那年三十三嵗。
斗轉星移,大約一千年後,在宋代有位母親正對著十嵗的兒子講述著這段歷史人物傳記,她便是日後在文化史上大放光芒的蘇東坡的母親。當蘇母和小蘇軾説完范滂與母親告別的那一席話時,臉色沉重,靜默無語。過了一會,小東坡開口向媽媽問到:如果我長大後也做范滂這樣的人,娘親會同意嗎?蘇母一聽,拍案説道:你要真成爲范滂,我難道就當不了范滂的母親嗎?!就是這一句話,這一句一言九鼎的話,震撼了這樣一位有志氣的十嵗小孩,這一句話在成長過程中鼓勵著他對家國天下的使命感與自覺、自動的擔當。一直到蘇東坡晚年回憶時還歷歷在目,刻骨銘心,就是這一番歷史教育,正是這一種家風與身教,為民族歷史又養育出了一代賢士君子。
最後,如果問:能不能用一句你所尊崇的人的一句話來總結你今天的講話?再用一句你自己的話來説明爲何要在今天發揚中華文化?一代大儒錢公賓四先生有句話:“歷史家的眼光是遠大的,宗教家的心腸是慈悲的。今天的社會最需要人有遠大的眼光,才能跳脫可悲的現實圈子,最需要人有仁慈的心腸,才能挽救可怕的人類命運。”在今天發揚中華文化,首先讓華裔子弟做回一個像樣的華人,再讓全世界全人類過回一個像人過的生活。謝謝大家。
注:此文稿本為受邀擔任TEDxPetalingStreet2015【行跡】講者而作,於當天限時講演,匆匆未盡之意,再次於我院進行同題講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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