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月30日星期六

覺察與虛假——山長王德龍

 
若翻閲西方哲學史,就會發現蘇格拉底、柏拉圖以及亞裏斯多德都曾經強調過奴隸的存在是必然的,貴族以及掌握了智慧的人們,不與一般民衆處在平等的地位,愚昧的奴隸必須匍匐在他們的腳下,為他們更高深的哲學思辨獻出所有的青春與勞力。故此,近代西方努力尋求民主與人權的確立,乃是一種内在的需求。如何轉化過去的偏差,跨越到文明的另一端,西方社會目前仍在大家熟知的路向上摸索前行。同然,時下流行的對於覺知與覺察的重視,亦是一種人内在的需求。此中説明了民衆對於自己以及外在世界認知的匱乏。能夠覺知或覺察,顯然是生命向前邁進的關鍵之一。
從傳統的“學者,覺也”視之,覺為醒覺、覺悟;“察者,復也,審也”,察乃審慎、審查。人生永遠抱持子弟般的心情,於謙下、謙和中,仔細審查自己,人便由蒙昧而至於開化,由小我而走向大我。覺知或者覺察的内涵,包含了人我和物我兩層。由我及人,是人從小我私心中解放,並真正飛翔於文化生命的歷程;馭物而不馭於物,通過禮與理的節制,人擺脫種種物欲的牽引,真正尋囘自我生命的本體。因此,覺察包含的内容甚廣、甚深,不是衆人輕易說說即可企及。
如果姑且不用覺知與覺察這兩個詞語,而沿用吾族文化原來的字詞,覺察也就是“省”,也就是“思”。“省”包含了反省、修省、省察;“思”則包含了反思、三思、思深慮遠。不能反思自省,自律自責,必然不能覺,也不能察。不願意被切磋琢磨,以自責和他人的責備為苦,處處避之、逃之,縱使老死之一刻,離覺知、覺察仍然是遙遠的。《論語》裏曾子的“吾日三省吾身”,從“爲人謀而不忠乎”,到“與朋友交而不信乎”,而至於“傳不習乎”,一一細加省思,便可以感受到其中看似平淡,實則蘊含著覺察的敏銳與深刻。不忠、不信與不習,顯然與人内心的陰暗面有關。不能於此而有所省思和審察,反而不斷對人有諸種貪得無厭的索求,内心顯然已經為私心私欲所佔據,越想覺察反而越不可能覺察。“我”的不斷強調與“我”的不可遏制,覺察之說只能淪爲空想。自我矇騙與覺察之間,僅只是一線之差。
另一方面,只是覺知或者覺察仍是不足夠的。覺知或覺察作爲一種修學方式,覺察還有更重要的内涵須要填補和辨析。覺察如果沒有具體的内涵,覺察也將和時下流行的種種觀念一樣,大行其道卻仍舊蒼白而空洞,從而淪爲各式各樣流行口號中的一種。生命的駐足審視,而不能進一步落實為真實的言行,所謂的覺,乃是無源無流的概念。《大學》說“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覺察也就必須經過審問、慎思與明辨的過程。因爲一般人所謂的覺察,不一定就是對的、正確的。人基於種種的欲念與惡習,覺察到的往往是外界種種的惡,自身種種的善,他人種種的不是。因之如此,不進一步叩問與辨析,空洞的覺察反而容易讓人自滿、自足、自是、自誇,從而不自覺地作繭自縛。亦可謂自我感覺良好式的覺察,忽略事實與真實的所謂覺察,並不是真正的覺察。
於此可知,覺察須要厚實的基礎。取消基礎而空談覺察,覺察往往是一種藉口,一種漂亮的説辭,或者一種美麗的謊言。覺察實在不該是一種包裝,乃至於只是一種武裝。利用覺察來為自己種種的偏頗與醜陋化妝,此時的覺察只不過是人不願意自新改正的幌子。因之,真正的覺知與覺察,不離言行的一致。知與行的剝離,顯然也並不是真覺知與真覺察。“爲人謀而不忠”,不能敬業樂業,奢談覺察無益;與朋友交而不能誠心誠意,覺察只是妄語;傳而不習,老師所教,先前所學,如若不能咀嚼玩味,並將之内化爲生命,覺察之說,實也只是鏡中花,水中月,虛有其表,自欺而又欺人。因此篤行與否,乃是檢驗覺察的利器。而篤行的前提,仍是克己自省,克盡己私,改過遷善。克己復禮爲仁,察者必仁,不仁則言不符實矣。
至如將自己從人群中孤立起來,而希圖覺察紛繁的人世,這種覺察總是不真實的。暫時性自我的寧靜,並不意味著真正覺察的必然性。任何自我感覺良好的覺察,一旦回到人群當中,便見先前所謂覺察的虛假與下意識的修飾。覺察自己走錯路向,覺察自己用錯心思,覺察才具備成立的可行性。至於能否看清事實也是覺察的重要指標。覺察自己而不能覺察外界,這種覺察顯得單薄與狹隘。可惜的是,目前所謂的覺察,傾向於内在自我,以爲自我的覺察便可以解決人世間種種的弊陋。人生的事實是,覺察並非易事。尤其是由我及人,處處為他人設想,更見艱難。因此,覺察與否須要長時間的修學,不可一蹴而就,更不可空談玄想。虛心謙下乃是覺察的保障,傲慢自是必然與覺察無緣。從行的角度審視,散漫、懶惰、頹靡之人,必非覺知、覺察之人。忘棄了責任與義務,覺察究也只是一種門面而已。
可以這麽說,覺察者必定可以坦誠面對與承認自己的過失,並為自己的過失負起全部的負責。而高度覺察的人,必如顏囘般不二過。過失的一再觸犯,覺察仍舊只是一句空話。至如說覺察就不再犯錯,那是徹底覺察以後的事情。任意隨性地說覺察者不再犯錯,容易啓人好高鶩遠,輕浮做作的惡習,不可不慎之又慎。孔子說“不踐跡亦不入於室”,不沿著往聖先賢沉著踏實的路向謙恭修學,將任性、任意、隨性、隨意、漫不經心目為自在自适,同樣也只能和覺知、覺察背道而馳。
要之,平實與平常,直下承擔,方是覺察者的常態。覺察必是真的,實的。虛假與虛僞,造作與搬弄,異常與躁急,只能是覺察的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