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月6日星期三

大哉乾坤内,吾道長悠悠 ——六周年山長致詞稿


時光總是匆匆的,一年前我們慶祝五周年,當時辛老師和彭老師、曹老師以及徐老師還在講臺上給我們講錢公,講中華文化與世界局勢,感覺上似乎才三幾個月以前的事情。但年底福隆港的課程已經結束,老師這幾天也在雪隆一帶遊玩過,明天將回到臺灣。

今天書院滿六年,看來又該張望十周年了。

這六年來,我們始終謹小慎微。除了上課、講座以及雅集以外,其餘的活動,尤其一般民衆熱衷的活動與方式,我們總是不願意籌辦。首要的原因是,我們關注的還是意義以及作用的問題。誠如我們常說的那樣,我們不能夠以違背中華文化的方式來弘揚中華文化。爲了做而做,爲了普及而普及,爲了看見一時的場面和效應,而耗盡諸位的心力,本末倒置之餘,這一切只不過是爲浮泛的人間,平添一點鏡花水月。另一個原因則是,已經很多人在謀劃的事情,我們也就無須再勞神費心。能夠做一些關鍵的,絕大數人不願意做,而其意義又極其深遠的事情,如此我們才算為人間做了那麽一丁點兒貢獻。同時,從中華文化的角度審視,我們必須立下如此志向:書院必須是一個模範,乃至於是一個典範。這麽說,不是傲慢自是,而是盡忠職守,是使命也是自信。自信從何而來?自信從篤實、切實、踏實中,一步一腳印壘建起來。

敬學書院未來若是一個模範,足以成爲我國中華文化建設的其中一塊奠基石,那麽書院就必須思深慮遠。基於思深慮遠,因此也就必須拒絕。拒絕急切,拒絕浮華,拒絕功利,拒絕私心。時下種種流行的方式,不管是誇大其詞的廣告,志在牟利的偉大説辭,種種的謾駡與揶揄,或是藉著人多勢衆而逞内心粗野的聚合,都是我們不敢苟同的方式。諸位應該知道,類似的方式足以讓人名揚利就,宣洩種種的情緒,然而同時也足以毀壞人類數千年來積累的成果。爲了私心私欲而用錯心思,方向偏差,書院也就喪失存在的意義。濁世的改變,在於人心的變化氣質;變化氣質的唯一途徑,在於教育,在於人自覺地提升心性涵養。就常人觀之,這的確是老生常談,但並非紙上談兵。有著數千年不斷的文化與歷史做注腳,紙上談兵從何處說起?至於老生常談的内容尚且未能臻至,又該如何繼續往前邁進?說一句老生常談是容易的,切實履行便知一切甚見艱難。實則老生常談或紙上談兵之措辭,不過是推卸責任、不願奉獻與急於求成的藉口而已。而其中的事實是,現在大多數人已經不再願意爲了理想而磨劍十年。可以想見的是,沒有基礎的理想便不成其為理想。了然於此,我們也就不至於半途而廢,或者中途轉舵。真實總是艱難的,虛妄卻是群衆不自覺的習氣。

社會的紛擾,人生的苦悶,除卻利益集團的造勢以及威權以外,人們實在不該忘記,逆來順受,不思進取,甚而至於看不清事實而終被利用,其實衆人也是目前窘境的締造者或者幫兇。前者是一個極端,另一極端則是常見的簡單、樸實之說詞。輕易地標榜自己是一個簡單、樸實的人,往往與不負責任、任意妄爲、捨本逐末,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簡而言之,簡單、樸實不應該是懶散不學、放縱自是、好大喜功、心氣粗浮的藉口。對人世間種種醜陋的認知,卻又不放棄對真誠、善良、智慧與勇毅的持守,方才是真正的簡單與樸實。在網絡、媒體如斯發達的現代社會,簡單與樸實須要學養作爲基礎。實則,經常標簽自己簡單和樸實的人,往往在社交媒體上可以看見他不離不棄的身影。不管是隨意發議論或是慣性張貼照片等等,如斯言行實在不足以自詡為簡單與樸實。我們該知道,簡單與樸實要在人群中成就,不在虛擬中完成。錢公賓四先生在《論語新解》中釋“以思無益,不如學也”說:“故君子貴乎樂群而敬學,不貴離群而獨思”。獨處靜思,不好“群居終日言不及義”,當然是人必要的學養;然而,如若純粹把獨處靜思獨立標擧為一種重要的修學方式,而自己又不能在聖賢的智慧中踏實參學,言行一致,那麽就必須注意“獨”與“私”如影隨形的關係。“獨處靜慮”而逞一己之私,遂走向仁德的反方向,入於私心私欲的窠臼,自欺欺人甚或師心自是而不自知,實在是人群中常見的現象。但凡重視修養或靜修的人,對此不可不加以萬分的警惕。

從中庸的視角審思,喜樂與悲憂,平凡與平常,乃生命的事實。只想快樂無憂、自在自适,自然是任性和不切實際的妄想。如何在喜樂中看見世界的苦難,如何在悲憂中看見希望、責任與義務,乃是吾族文化超凡之處。一個真能“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具備擔當精神的人,悲憂與哀愁再也不足於束縛和干擾他。實則,不斷強調悲苦與哀愁的人,他的這個“我”其實仍然是巨大的。因爲他總是在用十分的力氣,關注著自己極其負面的情緒。反觀中華文化,諸位當發現中華文化並不缺少捨身取義的人物。那是大我,是大公無私。諸位當知,過於關注死,乃是怕死。而怕死不過就是自私的掩飾。不過分關注死,轉而關注人類社會的憂與困,並立志引領大衆走出憂與困,也就自然得以死得其所。“我很苦”、“我很傷心”、“我很恐懼”、“我很不快樂”、“我很累”等等的小我之私,本是不快樂的源頭。反之,能夠擁有捨我其誰的氣魄,升華苦難,已經是人生最大的快樂。關於苦樂,清代大儒劉熙載《持志塾言》卷上謂:“不能忘苦,必不能力行。不能有真樂,必不能忘苦。然非理足以勝欲,則不能有真樂也”。對此二程早就說過:“氣充則理正,正則不私,不私之至則神”。將自己放入人群大我中,將自己的悲憂傷痛投入到人類以及整個天下,你就會發現,原來的悲憂傷痛將被全部稀釋和轉化。二程所謂的“神”是甚麽?“神”不是一個具體的對象,“神”是神妙,是潛移默化,是自然而然,更是“吾欲仁,斯仁至矣”。故此,二程還說:“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莫非我也。知其皆我,何所不盡。不能有諸己,則其與天地萬物,豈特相去千萬而已哉。”一切由我做起,不做自私自利的索求,由我及人,由人及天,最後達至天人合一,從而不錯人而思天,身心的安頓並非太艱難的事情。

目前流行的無是無非之説,正是在身心的安頓上缺乏縝密的思考所致。太多的灰色地帶,導致原則與規矩的缺失,天下必將因此而大亂,人的苦痛也必定加深,這是千古不易的道理。若追溯無是無非這一觀念的遠源,可以追溯至老子。而更爲直接提出此觀念的則是莊子。《莊子》〈齊物論〉裏說:“物無非彼,物無非是。……雖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按莊子的意思,從“道”的角度觀察,是與非乃世間的一個面向,並不能夠概括整個世間。無是無非,超越是非、人我、對錯等等的分別,方能因任自然,與天地萬物合一。這一點顯然與儒家存在著極大的差異。若從佛教的角度視之,無是無非之說已然違背因果。關乎此諸位當知,我們不該落入流行的自然主義而不自知。自然界固然老虎獵殺牛羊,鷹隼搏噬野兔,這不能說是老虎與鷹隼的錯。但是人類畢竟超越動物界,不能全然與之等同,這亦是常理,不可不察。實際上縱使是自然界,也自有它的是非。森林裏的猴子,對於甚麽可以吃,甚麽不可以吃,甚麽可以治病,甚麽存有劇毒,沒有不清楚的;至如野火燒山,動物們知道必須走避,不得停留駐守,此中的可以和不可以,難道不也是極其明確的是非麽?因此,對於商業世界、政治場域種種顛倒黑白的謊言,世人還得明辨纔是。是非的喪失,絕對會讓人“氣餒”。再者,無是無非之説,若細細思之,實際上已經根本否定了知識、技術及涵養之積累與傳承。如此這般,中正之道必將扭曲。至於中正剛健之氣的蕩然,等著世人的唯有煉獄。

    接下來想要再説一說人與人相處的問題。任何時候我們不能只要他人處處配合“我”,自己卻從來不願意放下驕慢的“我”,去體恤他人,配合他人。做事的人必須知道,當你負責一件事情時,他人總是全心全意配合,而當你不是負責人而只是協助者的時候,你自然該懂得理解、諒解、細心、與用心,這是對人最基本的尊重。尤其是自詡學習中華文化,或是具有宗教背景的人,對此更應該體現出該有的涵養或修行境界。學習中華文化卻仍舊與俗人無異,這是我們愧對中華文化之處。諸位既然選擇到書院來學習,就該知道體恤書院的不容易,就該處處配合,而非反過來要求師長、往聖先賢處處迎合,講你想聼的,做你想做的事。如此你方才願意來學習與護持,那麽書院也就應該關門了。另外,凡事只想有趣,只想好玩,全然不知尊重、謙和與深思熟慮的必要,背禮棄義之擧自然又是另一種私心。關乎此,二程的一段話可以反復玩味:“達理故樂天而不競,内充故退遜而不矜。”内在充實的人,主要表現為一種退遜,而非爭辯、爭取與爭持。要知,“爭”是人世間最不幸的態度。能夠設身處地為他人著想,充分體會他人對我們的關顧、付出、協助、愛護以及讓步,而非咄咄逼人,無限止的索求和批評,並由此而生起分擔和擔當的精神,方才是進入了中華文化,打開了學養之門。

    至於中華文化的傳承,經常容易面對這樣的責難:二十一世紀還需要這麽古老的東西嗎?古老與否,不在於時間的長短,在於人心,在於我們是否真能虛心涵泳與切實貫徹。但凡具備真知灼見的人,他所考慮的不會是所學對象的新舊問題。一個真能看見本質的人,也不以新舊為事實與道理的判斷。諸位須要明白的是,你所不知道的種種,即便是五千年以來的常识,对你而言也還是新穎的。顧炎武曾說:“松柏後凋於嵗寒,雞鳴不已於風雨,彼眾昏之日,固未嘗無獨醒之人也。”諸位的能夠清醒,也就不會有人孤獨地醒著。路,終究還是光明的。

最後,今天書院滿六年,又該張望十周年了。接下來的這幾年,我們究竟是否認真學習,傳承經典,培養後進,奮發自強,將是我們歡慶十周年的前提。諸位須知,爲了十周年而強調十周年,然而卻未能穩步向前,言行一致,重學樂學,十周年的慶典是絕無意義與價值的。

值此六周年之際,與諸位同道共勉之。

 
山長王德龍識於莎雅楠補丁草廬
乙未年冬十一月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