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毋庸諱言,這是一個大話橫行的年代。
大話之大,大而空泛,絢麗而欺人。
諸如憑一句口號便可以改變世界;推行一個方法,一個政策,人間即可趨向太平和樂;植入一種品牌,孩子以及學生富有教養,別具能力;不斷的變易、變異與變遷,即是最大的創新與創意;只要靜靜坐著,天空自會天朗氣清,皓月當空;或者,全人類一起動起來,勿再守舊護養,革命本身即是全部意義等等,不一而足。
然而,如果往内探掘,我們便會發現華麗堂皇的表層底下,竟是一片空無。仔細尋思,不難體會到的是:高超玄妙的話,盡人能說;毫無依傍,輕學煽動之擧,盡人能為。呼號以後,激情過後,或者一派靜默,暮氣深沉以外,除了外在浮薄,内心蕭瑟,終究還留下些什麽?
(二)
說大話橫行,翻開報紙比比皆是。凡是上當受騙的,不是聽信了大話而何?大話重復了又重復,上當的沒有減少,反而增加,那是可悲的。自己上了當,把身邊的人也騙下水,說大話好,方才可恨。
不幸的是,因了大話而拉幫結派,結黨營私的亂象,目下屢見不鮮。一群告訴你吃幾顆丸子,便可以不吃飯,睡眠不重要,健康自然來的有之;一則則孩子和年輕人機不離手,勤劃屏幕,耳聰目明,天才加分的所謂報導無日無之;學校簽下某种配套,花上數十萬,學生乖巧聽話,學習能力增強,合群友愛的產品方興未艾;於此基礎上加碼,成爲地區標杆與燈塔,從此得以領導群倫的商業行爲隨處可見;無須刻苦修學,用心修行,只須一次次膜拜,苦難遠離,天堂現前,地獄無門之宣傳,早已盡人皆知,諸如此類,莫不如是。
大話橫行,自是人類社會古已有之的問題。至於學校終於抵擋不住惑亂,引進諸邪說,則是今時今日的潮流。過去學校引導民衆,教化一方,力排流俗;現在外部勢力進駐學校,蠱惑年輕學子,俗風正熾,無人自覺。
(三)
世界畢竟是亂了,因此亟求方法。而流行的方法,要麽躁動,要麽靜寂,都是兩個極端。
要談靜,兩千五百餘年前,老子已經說得夠多了,而世界終究是亂了起來,並且是史無前例的亂。吊詭的是,愚民用術,嚴苛峻極的法家,卻是道家反動衍生出來的副產品。
不是靜本身有問題,孔子亦言仁者靜。關鍵是,爲何而靜?
靜而人人歸零,謙卑和樂,靜是美善的別名;靜而人人自危,非守死善道,卻自掃門前雪,只知有我,不知有人,靜是自我、自私的別稱。靜而天心月圓,萬物滋長,靜為地、為母,是一切生的泉源;靜而萬山凋零,霰雪紛紛,一派死寂,則靜是衰暮的歸趨。靜而能承擔,博觀約取,憂以天下,樂以天下,靜乃天地周流運轉的動力;靜而怕事,畏首畏尾,輕學不智,靜何嘗不是沼澤上瘴癘的毒氣?
靜與動,一而二,二而一,當下即是,何須貪求?
任何概念,說大了,說空了,說偏頗了,就會變爲人人能言的口頭禪。大話張口便說,習以爲常,衆人實該當心。
(四)
狂躁顯然會引發更大的問題。看看商業競爭之烈,鼓動消費手段的層出不窮以及局部地區戰火的延燒便不難體會。
激烈的反應,革命的衝動,鐵馬金戈似的熱情,最是撩人。文化大革命的蔚為風潮,此前激情的煽動與編排,此後的持續保溫,其中的激情與鬥爭,劣跡斑斑,史冊昭然。當年日不落帝國的豪情壯志,東瀛大東亞共榮圈的歪理,氣勢之盛,亦一時無人能撼。天理循環,而今安在哉?
傳銷似的宣揚,不得不憂心其學養不足,識見淺陋,未見道理,最終導人於盲目而浮誇的窠臼。大家總以爲把握了根本,抓住了道。然所謂之根本,是真根本抑或自己想象出來的假象?執一端以爲標的,愈說愈偏頗,愈主張愈自我感覺良好,大話無非是另一種廣告,需注意廣告背後遏止不住的慾念。
慾念熾熱,也才急著想要開疆拓土,劈山佔地,宣誓主權。果能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則一瓢水,一豆羹,一扇荊扉,豈止足矣,還可以與人爲善,與人爲侶,同步於清風徐來之明庭。
(五)
大話越大,信的人越多。
原因或許有二:其一是人人耐心盡失,好快求速,只想著利益現前——然而吊詭的是,主靜之說又流行暢達;其二則是追求絕對,無論是絕對的好,絕對的善,或絕對的答案——有趣的又是無是無非之論調,卻也人人會説,人人願聼,人人爭著竪起拇指。
說大話的,喜歡聽衆腦袋空空,一貧如洗;推行大話的,最愛群衆熱情不減,聲嘶力竭,悲痛落淚。惟聼其言,觀其行,學而思,思而學,剛毅勇猛,仁厚知禮,大話、閒話、妖言、謠言、浮詞、俗調、怪論等等自然不入於心。
大話亂竄,起先必是人自壞了心術,乖離了正道,丟棄了道理所致。捨近求遠,背常道而就離奇,則是大話勃然的主因。
至於最終仍舊捆縛不住心中貪婪的獸,在大話中流轉,不得出離,已是人世間不易之必然。
(六)
甚麽時候,大家願意踏實就學,沉潛寡慾,不急不躁,回歸中道,那麽大話方才會隱翳不彰,不再眩人於無形。受害的也就無須以終身的代價,償還輕易聽信,盲目追隨的惡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