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書院的五周年紀念。也就是說,書院已經趔趄走過了五年。明天便是我院進入第六年的第一天。然而,五年算什麽呢?和我的中學母校巴生中華獨中比,我院還差九十九年,因爲今年已經是母校創校的第一百零四年。至於和我的大學母校廣州暨南大學的一百零九年比,書院的五年也就更微不足道了。而我念碩博的母校南京大學,今年也已經邁入一百一十三年,文學院上兩個月才渡過一百周年的院慶。即便是我的小學母校雙溪威華文小學,今年也已屆七十七年歷史。因此,相比較之下,僅僅五年並沒有什麽值得述說的。更何況我們還談不上做了什麽貢獻。基於這一層因素,我和黃老師就想:五年作爲一小結,可以為大家做點什麽呢?匆匆地走過這五年,我們應該感恩誰呢?我們認爲,我們最應該感念的是錢公賓四先生。當初畢業回國一個月後便創辦了敬學書院,動機完全肇始於錢公的《新亞遺鐸》。當年在南大深造,偶然間購囘錢公的這一部書,翻開内頁,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新亞學規》。當時的激動與欽慕,宛在目前。這以後,凡是錢公的著作,我們只要看到,都必須購藏,並且如飢似渴地爬梳,希望從中獲得更大的智慧以及學養。因此,我和黃老師殷切希望,這兩天是大家放下塵勞,用心學習的兩天。透過理性的課程以及感性的演奏和演唱,我們一同來緬懷一位文化偉人,一位爲了捍衛民族文化而鞠躬盡瘁的儒者。並藉由教授們深刻的體悟,思深慮遠的講學,以及古琴、南音、吟唱等,漸次步入中華文化的意境,領悟吾族文化的中正平和。
接著想要談一談的是近幾年來的讀經熱潮。從1912年國民政府明令廢止讀經算起,中華民族蔑棄自己的文化經典已經過百年了。往後,逐步的回歸是必然的方向。看到這種趨勢,我們自然讚賞。然而,誠如大家所看到的,回歸路上存在著許多障礙,須要一一理清與排除。亂象之一是急躁的心態,急於三兩年内便見蔚為風潮的成效。實則,只要一“急”,我們離中華文化便越遠。中華文化是端莊沉著的,浮躁誇誕總是它的反面。而急躁的原因又是什麽呢?之所以急躁,只因爲功利。不管是讀經可以開智慧、考到好成績,或者讀經可以讓孩子變乖巧等等,都是功利地在利用經典,說得確切些,便是拿聖賢來開玩笑。表面看似弘揚文化,熱愛經典,内裏實則是在私心地舞弄著往聖先賢。
除此以外,我們還當知道,讀經並非個人傲視群倫的方式。時下要麽不讀經典,要麽就是讀了一些經典以後,陡然變得不可一世,儼然人師,就連教授學者大有不如我的姿態。我們當知,經典是用來修身養性的,不是用以挑他人毛病的利器。讀了經便頤指氣使,如此還有多少人願意接觸經典,回歸文化傳統?我們應當切記的是:勿以違背中華文化的方式來推動中華文化。再者便是小孩背誦經典的問題。背誦固然是重要的,然而一味背誦,超強度的背誦並非傳統教育認可的模式。中華文化強調知行並重,反對知識的巨人,行動的侏儒。因此清儒劉融齋《持志塾言》說:“小學功夫從行上起。觀《弟子入則孝》章可見。”傳統上小孩的教育本就以灑掃應對為主。孩子樸素單純,談吐端方雅正,孝順父母長輩是整個教育與人生的根基。要之,我們切勿神化了經典,以至於杜絕了更多願意回歸的人,本來就平整的康莊正道。而回歸經典、親近自身的文化傳統,真心誠意、樸實、勤奮方是要領。用心持守自己的文化傳統,單純的文化回歸就如同遭遺棄之孤兒,找回了自己親生的父母與家庭般。自然而然,循序漸進,總是最美的方式。
接下來要回應的另一個問題則是佛教與中華文化的問題。三年多前曾經有人問過:“我是一名佛教徒,佛陀的思想已經很圓滿了,因此我可以不學習中華文化,把中華文化從生命中抽離嗎?”首先,佛教作爲一種信仰,它本來就與民族文化不相衝突。印度人可以學佛,歐洲人可以學佛,非洲人可以學佛,中國人自然也可以學佛。佛教如果狹隘了,它就再也不是佛教,這是極其淺顯的道理。如果日常生活中我們可以接受源自西方之科技,可以吃西餐、吃咖喱、吃中東烤肉,何以個人文化涵養上有了佛教便不可以有孔孟、朱陸?更何況中華文化本身便已經涵攝了儒、釋、道三家思想,不是隨意選擇放棄便可以放棄的。我們切勿把原來博大精深的佛教文化狹隘化、膚淺化,並且妖魔化了。
另外,北傳佛教之生根、發芽、茁壯與璀璨,植本於中華文化厚實的土壤。有了佛教便要拒斥中華文化、孔孟與老莊,這是自我設限,自己在推翻著自己,同時也是極其不知感恩的心態。尤其須要著重強調的,成了佛教徒以後便侮慢聖賢,以爲聖賢也只不過爾爾,歷代偉人都比不上佛菩薩,這無疑是借佛陀來逞自己内心駕馭不住的傲慢。事實上,傲慢而不知感恩,早就已經違背了佛陀的教誨。至於傲慢的根源,則是不能虛心、用心、細心讀書向學所致。才知道一點皮毛,便要議論,便要評騺,這是目前極惡劣的大病痛。在聖賢面前傲慢無禮、師心自是、好發議論,往下實在也就談不上涵養以及修行。一切看似努力自我提升的學習或者所謂修行,盡是虛僞的鏡花水月。清儒劉融齋《持志塾言》說得好:“誠故可以久。進銳、助長,皆不誠也。”在個人涵養的增進上,這是個大關鍵。一個人本就所知甚少,然而卻自以爲自己知道了很多,不能靜下心來反復體會與涵泳,妄議古人,虛邁大步,這就是所謂的進銳以及揠苗助長。前面還有無窮無盡的路要走,自己卻以爲找到了什麽良方、捷徑,戛然而止,目空一切,自我感覺良好,這即是不誠,也即是虛僞,並沒有真切面對自己本然的蒼白與無知。不真實地體認這一點,一味逃避,再過十年、二十年必也只是原地踏步,甚至落得節節敗退一途而已。大衆於此能不慎之又慎哉?錢公曾精辟說過:“因此從事學問,貴能長保持一種子弟心情。最偉大之學者,正為其能畢生問學,永遠不失其一份子弟心情之純潔與誠摯”(《新亞遺鐸》)。中華文化自古重視的謙虛、謙下的美德,曾幾何時竟然離我們那麽遙遠了?
提及閲讀,今日社會導致我們不能靜定下來學習的因素太多了。科技產品的日新月異,網絡遊戲、社交網站鋪天蓋地而來的態勢,加之人們只著重物質享受,輕視與忽視精神世界的提升,無不在在地讓我們走上物質越發達,頭腦越簡單,心靈越空虛的道路。對此,睿智的錢公數十年前便已經精辟説過:
當今世界潮流,全部人生,幾全為工商貨利所主宰、所驅使。人盡陷入物質要求之深阱中。理智亦徹底功利化。藝術文學,全變為商品,若一切必待投入市場,乃始有其意義與價值。於是乃失其内在的至純無雜心,而代以市場求售心。一切惟尚時代化、大衆化、通俗化、外在化,不貴内心自得;循至各人本初具有之一顆心靈,為藝術文學之真泉源者,亦湮沒窒塞,不復萌生。則全部人生終必淪胥以盡,更何論於道義。(《雙溪獨語·篇三十》)
物質發展目下已經發展到了必須懸崖勒馬的時候,富有以至於糜爛了,仍不知回歸内心的修養,人又何能當“萬物之靈”的美名?若再加上前述的傲慢無禮,以空為有,人類的墮落也就再也不能挽回。然而,如此忙碌不堪的生活,是否也是讓我們不能夠很好的進修與自省的原因呢?答案是絕對的。錢公寫於四十年代的《湖上閒思錄·序》說:“忙讀是領悟不到閒思的情味的。”只有從容閒思,方能增長智慧,讓之前囫圇吞下的内容充分發酵、消化與吸收。如果諸位願意細思,不難發現工商社會固然也強調學習或自我增值,但是成效不彰,乃至於只落入口號與形式,關鍵便在衆人於滿足工商社會的暴利行爲時,所進修的只是徒具形式或反復炒作的内容。至於個人被壓榨地沒有剩餘的時間留給自己、家人和朋友,也就更不在話下。而讀書問學、寫字作畫、閲讀文藝作品、品茗自樂、蒔花養性等的生活,則更屬虛幻。如此說是否意味著中華文化徹底否認利益?此處引述《錢氏家訓》以見端倪:利在一身勿謀也,利在天下者必謀之;利在一時固謀也,利在萬世者更謀之。
至於目前弘揚民族文化的狀況則是:對著自己人講中華文化,好像對著外國人在宣教般。明明是自家人,你卻覺得他陌生地可怕。但也正是如此,我們才要更堅毅地去推動民族經典,強調和宣揚中華文化。但願未來我院可以持續禮請明師大儒、教授學者給大家講學,讓我們一道成爲謙卑好學的學生,在人生道上繼續進步,更富涵養。我們的文化中還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詩文、書畫以及文物精品等,我們如何能忍心棄之不顧?目下看似多元的狀況,如果大家願意仔細玩味,多元僅僅只是皇帝的新衣,這一層似有實無的漂亮外衣下,是那麽的單一、無情以及枯燥。除卻消費,現代生活還剩下什麽?除卻一台台的機器,現代生命究竟還有多少樂趣?何以我們必須等到徹底失去了才來感嘆、惋惜,才來奔走相告?用心持守已有的,繼往開來,方才是正確的路向。
或許你還想問:百年來都說中華文化專制、扼殺人性、不自由,你爲何如此著重強調?我想透過一個側面如此回答:當年張大千重金購得董源的《瀟湘圖》、《江堤晚景圖》和顧閎中的《韓熙載夜宴圖》時,曾經禮請時負盛名的畫家、鑑賞家來賞畫,事後才告知他們那幾幅都是他花費數月時間臨摹的畫作,並非真跡,讓畫家、鑑賞家們面面相覷,然後讚賞連連。試問張大千本人在前人的輝光下被扼殺了什麽,同時又有多不自由?而今日,當我們必須借助畢加索的誇揚,才驚覺齊白石的筆力與奇逸時,我們又有多自由?當我們翻讀了美國哲學家芬格萊特的《即凡而聖——孔子》,驚嘆他的縝密與透闢,進而才驚覺孔夫子的偉大及其世界意義時,我們的自由去了哪裏?我們連自我認識、自我肯定的能力和信心都沒有,何來自由?這就如同自己的父母親本不須和別人的父母比對,你真心實意覺得他們就是天底下最好的父母親,一回家你便覺得舒適、寬心、踏實,這不是最大的自由,最大的安心又是什麽?丟失了本然的自己,為外物所轉,在沒有任何坐標的情況下任意漂浮,這種毫無方向的生命狀態實在早該結束。
最後,如果愛護中華文化,致力於弘揚中華文化是我們此下的生命重心,這裡有必要引述陶淵明《飲酒》(十五)裏的一句詩:“若不委窮達,素抱深可惜”。“委”是棄置之意,“素”是平素之意,整句的意思則是:如果不能捨棄或貧窮、或通達、或發達的心理牽絆,不能真心誠意地回歸平素的抱負與理想,繼續在利益的薰習中打轉,無疑是十分可惜,同時也是可悲的。其實衆人之中並不缺乏擁護中華文化的人,但最終走在道上的何以少之又少?根本的原因就在於我們過於功利了。我們總是把個人的利益放地太大,以至於弘揚文化變成了自身既得利益的絆腳石。看透這一點,我相信願意回歸到中華文化之道上,和諸位一起同舟共濟的人還是很多的。每人只要伸出一只手,撥出一點時間,多一點正面的學習與實行,少一點慣性的負面思維與刻意的擡槓,弘揚吾族文化並非什麽難事。大事總是由少數人去承擔,自然避免不了艱苦備嘗、事倍功半的窘境。只要衆志成城,一同分擔,善的果實必然碩果豐盈。
陶淵明《和郭主簿》詩的最後兩句謂:“營己良有極,過足非所欽。遙遙望白雲,懷古一何深。”按陶淵明的意思,為自己以及家人營謀是人之常情,然而過度則不應該是我們所崇尚的。舉目四望,白雲悠悠,前有古人,後有來者,願與諸位同懷古人,共同期待自遠古一路走來的中華文化,在現代社會抽發壯碩的枝幹,繼續蔽蔭今人與後生。
山長 王德龍老師
甲午年十月二十日修訂
(2014年12月11日)